那日过了济州，看看郓城县渐近。盖天锡连日左找右寻，不见可疑的人，也自心下慢了。行至天晚，肚中饥渴。望见前面一个村庄，庄内一带瓦房，独正中矗立一座高楼。天锡暗忖道：“这里想必便是魏家庄。当年我做郓城县知县时，曾听下属说起此地，却不曾来过。”当时拍马入庄，就在楼前下马。原来那楼名唤梁家楼，乃是庄内独一处大酒楼。因这魏家庄在郓城县东二十里，路过客商甚多，往来正当饭口。更兼那楼内不独吃饭打尖，另设勾栏戏台，招徕过路客人，因此酒楼生意甚是红火。当日天锡进了酒楼，见大堂内里设个戏台，外边一排排红油桌凳，大都坐满。天锡恐惹生人打眼，便拣了靠窗边一空桌坐下，点了一碗素面，埋头自吃。

方才吃罢，立起身，正要算钱赶路。忽听得台上锣声响处，涌出众多伶官来，却是做唱戏耍子。盖天锡甚爱戏曲，当时见有戏看，不由立住了脚，重复坐下，延颈厮看。只见一个伶人走到台边，参拜四方，拈起锣棒，如撒豆般点动，开口说道：“今日店内招牌上明写着这场戏，是一段洗冤断狱的格范，唤做‘包待制三勘蝴蝶梦’。”说了，台上早闪出那葛彪、王家父子并包待制等角色来。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合楼价众人喝彩不绝。众伶人演罢，一齐鞠躬，着一个小的，托着盘子，下台来请赏。

盖天锡见了，猛省道：“我手头已无甚钱，若掏不出，恐失了颜面。不趁这时走，更待何时。”正要起身，忽见看客里走出一个汉子，直到盖天锡面前，扑翻身便拜，口称：“老爷可是那‘还魂包孝肃’，人称‘盖青天’的盖老爷？”盖天锡听了，吃了一惊。看那人时，却不认得，忙问道：“足下何人，怎认得在下？”那大汉抬头起身，侧坐在盖天锡对面道：“小人有一天大冤屈，无处容申。听人说老爷最擅决狱断案，不论甚么疑难讼事，经手无不昭雪，因此特来求助。”盖天锡道：“盖某如今已是白身，怕是有心无力。”那汉道：“老爷且先看看讼状，再议不迟。”便从怀里掏出一卷轴，慢慢摊开，盖天锡凑身去看。那汉将讼状摊到尽头，猛地露出一把匕首来。说时迟、那时快，那汉右手抓起匕首，望盖天锡前胸尽力刺去。盖天锡大惊，急闪身时，左臂早吃划破。那汉一跃而起，大骂道：“盖贼，还记得曹州徐老爷的事么！”盖天锡猛听得徐老爷三个字，好似雷轰过的鸭儿一般，不由惊恐万状，口中喃喃道：“你怎……怎知……”急转身待走，被大汉飞起左脚，绊倒在地。盖天锡兀自挣扎，吃大汉就势骑住，按住头颈，手起刀落，照身上接连戳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看盖天锡时，兀自出气多进气少了。那汉便一刀割断喉管，再复一刀，割下首级，提在手里。可叹那盖天锡宦海沉浮十余载，风光无限，一朝失势，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亡年三十七岁，后人有诗叹道：

幼承三矢志，人呼盖青天。

郓城偏私狱，曹府结群贤。

私仇障炬目，犯上伏罪愆。

天网恢恢日，卷穷匕首现。

当时楼内众人见了，都吓得魂飞魄散，两股战战，那汉说道：“众位不必惊慌，小人敬心磨，因与义父报仇，因此上杀了这厮，并不关他人事。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并不走脱，只在这里坐地。等官差来时，随去县里出首，还请诸位替小人从实证一证。”当时店主人见说，急派小二去报官。一盏茶功夫，早有一员驻庄都头引着土兵赶到，见杀了人，也自骇然。敬心磨自怀里另取出一纸讼状，先已写好了的，交与那都头。都头看了，便令将敬心磨绑了，唤随行仵作行人，验了盖天锡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将行凶刀子和那颗人头都收了，将店主人并众客人一并解投郓城县来。

俗话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此事早已哄动了一个郓城县，街上两边看的人，挨挨挤挤，摩肩接踵。知县听得是命案，怎不当心，随即升厅。那敬心磨并众人都在厅前跪下，都头呈上敬心磨讼状。知县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方晓得个中缘由。原来那年曹州知府张觷去后，新任知府，姓徐名鸿儒，乃是进士出身。虽年纪老迈，素性懦弱，平日却甚清廉，又颇好戏曲。彼时盖天锡正做曹州推官，见他如此，与其共事，多般掣肘，怏怏不乐，遂生取而代之的念头，却苦无机会。那日盖天锡闻知侯蒙欲招安梁山，吕方等前往迎接，不觉心中大怒，便去见徐知府，请派公人弁兵将吕方等捉了，护送天使还京。徐知府因侯蒙主动招安，不便拦阻，亦恐惹出事端，不纳其言，任由吕方等过去了。不料当夜徐知府同夫人好端端的饮酒，不觉一个鸡头晕中风了。不到两日，呜呼死矣。自徐知府死后，盖天锡便接理印务，畅其所为了。

看官听说，天下间那有这等巧合之事？岂不蹊跷？原来盖天锡深恨梁山入骨，见徐知府不依自家言语，恐梁山真受招安，则亲仇难报，便横下一条心，要走个偏门歪道。暗地里买通徐府厨子，两个鬼策划。因徐知府素有中风之症，不敢多食高脂之物。然平日里又好这口，故只少吃。盖天锡便教人进献了一只猴子，与徐知府说猴脑滋味甚美，又是大补。徐知府不知是计，欣然领受。是夜与夫人在府上，唤厨子敲开猴脑，用勺子舀食。那猴脑含脂甚高，徐知府贪吃几口，又饮了酒，不觉中风。医士来救已是不及，因此身死。那盖天锡以此法除了前官，自以为神鬼不觉。不料纸里包不住火，那厨子初起时，将此事瞒得严严实实，绝口不提。不过数年，见风头已过，便放松警惕。一次醉酒，偶然与人说起那事，传到那徐知府义子敬心磨耳中。那敬心磨乃是军班子弟出身，性气火暴，闻知大怒，寻那厨子，一顿严讯。那厨子禁不住，只得从实招了，吃敬心磨登时结果，便要寻盖天锡报仇。怎奈彼时盖天锡已做了兵部侍郎，无从得近，便一直伺机报仇。后敬心磨打探得盖天锡遭贬，见时机已到，便从东京尾随，一路上数番不能得手。也是那盖天锡气运将终，因看戏耽搁的时辰，方吃敬心磨赶上，在梁家楼杀死，此是前事。

回说当日郓城县知县读了敬心磨讼状，哀怜他是个有义的烈汉，将众人问讯明白，释放宁家，将敬心磨暂且监在牢里。与众人商议，有心替他开罪，便议下罪犯：“据盖天锡昔日为曹州推官，因觊觎知府权位，与厨子勾结，谋害上司徐鸿儒性命。后为徐养子敬心磨查明，故仇杀盖天锡、厨子某某凶犯人命。依宋刑统，以刃及故杀人者斩。然徐鸿儒蒙冤而死，敬心磨手刃仇人后自首，系报父仇，乃守礼行义之举。按前代及本朝惯例，拟嘉叙其行，壮其烈而释之。凶犯盖天锡、厨子某某，虽该重罪，已死勿论。”着县吏申去省院，转呈刑部，详审议罪。过了半月，朝廷明降，准郓城县所奏，特贷敬心磨之罪，释放出狱。那敬心磨既获释，大为感激，直叹人间自有公道在。拜谢了郓城县知县，自投别处去了。

回说自徽宗离京，金兵两路继续南下。粘罕引西路军至太原，知府张孝纯、都总管王禀率军民抵抗，金兵久攻不下。斡离不引东路军渡过黄河，进逼东京。钦宗急命兵部侍郎李纲为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总领开封防务，又急诏山东、河北、陕西等各路勤王兵马，火速来京。靖康元年正月初八，金军抵东京城下，随即攻城，被军民击退。宋军初战得胜，士气大振。及至正月下旬，各地勤王兵马云集东京，已达二十余万。斡离不心中震恐，暂避锋芒，退守牟驼冈。怎料钦宗涉世未深，见东京之围暂解，便期冀与金人媾和。遂遣康王赵构、宰相张邦昌往金营，许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与金，交犒军费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一百万匹、牛马各万匹。斡离不见宋兵来援，难以破城，又得了便宜。遂耀武一番，引兵而退。

且说那割三镇的诏书既下，使者星火赍往各地。不说别处，单说那河间府一路的使者，星夜兼程，将诏书送到河间。那日知府陈遘闻有使命至，急引阖城官员接旨。众人闻知要割三镇与金，大惊失色。不觉恼动了其中一人，正是河间府兵马都监李宗汤。原来那年李宗汤随张叔夜讨平方腊残党，将师弟韦扬隐骨灰送回杨枹山恩师于潜处，便赴京面圣，得授广平府总管。到任后，李宗汤勤谨公事，颇有政绩。看看三年期满，升调河间府兵马都监。当日听闻要割三镇，不觉火发，喝道：“三镇乃祖宗辛苦打下之地，寸土不可与人！”众官纷纷附和，吓得那使者不敢作声。陈遘见了，恐得罪上官，忙赔罪道：“三镇皆乃王土，我等州郡官员，有守土护境之责。今见割地与金虏，不由群情激愤，还望天使莫怪。”当下又好言安抚了几句，请天使去馆驿歇息。

天使既出，李宗汤对陈遘道：“大人，金人狼子野心，贪得无厌。今日割三镇，明日赔三城。如此下去，大宋四百军州，能割到几时？依末将主意，不若我等联名修书，请天使带回京，将三镇军民衷心剖白天子，如何？”陈遘道：“我也有此意，且先奏明一番，再做计较。”当日唤别驾草拟奏疏，陈遘为首，李宗汤及大小官员均联名。次日，天使回时，请为带回东京，按下慢表。

且说金帅粘罕自围太原，久攻不下，心中恼恨。又闻宗望军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直抵东京，心中更是焦急。便拟留大将围城，自引兵马继续南下。尚未动身，忽有军报传到，却是钦宗为求讲和退兵，已许诺斡离不赔款、割三镇之议。粘罕得信，心中一喜一怒。连夜拣选使者，分头收取太原、中山、河间之地。

那中山一路金使，引着三百扈从，沿途大摇大摆、趾高气扬。不止一日，到了河间府。见城上兀自飘着宋军旗帜，心中不悦。便单骑至城下，呼唤开城。陈遘并李宗汤等早接得报信，都登上城头。扶女墙看时，见那金使扬鞭指着城上，口出不逊。李宗汤见了大怒，便要出城厮杀，陈遘拦住道：“如今形势未明，不可授人以柄。这厮想是来索取城池的，我等偏不睬他，看他怎地。”便教于城头设宴，与将士饮酒奏乐。金使见了，气得三尸神诈、七窍生烟，便令扈从放箭。那金兵中也有箭法好的，不觉一箭将城头旗杆射断。李宗汤见了，按捺不住，对陈遘道：“大人，今番却是金人来捋虎须，不可再忍，看末将教那厮闭嘴。”当时闪到女墙边，见金使兀自在城下指指点点，张口叫骂。便把大刀在门楼倚了，取下随身塔渊宝雕弓，箭壶内抽出一支雕翎狼牙箭。弯弓搭箭，飕地射去，喝一声着。城上众人看时，正射入金使口中，贯脑而倒。李宗汤当时提刀下城，骑了点子大马，打开城门，引大队宋军杀出。金兵无首，亦且寡不敌众。交战一番，抵挡不住，抱头鼠窜而去。

宋兵既胜，无不欢欣雀跃。李宗汤对陈遘道：“金人遭此小挫，大队定然复来，当严阵以待。”陈遘点头，便日日操演人马，备御金兵。不过数日，果见一员金将引精兵一万，自西压境而来。李宗汤等十分提心，点兵守御。见金兵结成阵势，将城池团团围住，昼夜攻打，枪炮之声不绝。一连攻了三日，金兵愈斗愈奋，城内渐渐不支。李宗汤等正自慌急，忽见金兵后队骚动，人声沸乱。尘头起处，却是大队宋军杀到，为首旗号上飘着一个“种”字。李宗汤见了，大喜过望，急令开门，横刀立马，率军杀出。金兵遭两面夹击，兵心惊乱，大败亏输，折了三千余人，望西而走。李宗汤与援兵相见，却是小种经略相公种师中的兵马。原来金兵进逼东京，钦宗急诏西军勤王。种师中与兄长种师道奉诏引兵往援，比及种师中到东京时，金兵已退，种师中便引兵尾袭斡离不兵马。后粘罕派兵围攻三镇，钦宗便命种师道移兵滑州，姚古救援太原，种师中往援中山、河间，故而种师中到此。

当日种师中见李宗汤身长八尺，虎头环眼，威风凛凛，心下甚喜。李宗汤引种师中入城，与陈遘等相见。众人说起御敌之事，种师中道：“金军虽败，根本未动。太原乃是西路根本，若然有失，大事去矣。如今河间之围既解，我欲移军真定，与隆德府姚古、汾州张灏两路军马并进。互为犄角，共救太原。”众人称是，李宗汤对陈遘道：“小种经略之策甚善，小将亦愿同往，不知可否。”陈遘道：“同是为国讨贼，何分彼此！”李宗汤大喜，种师中亦称谢，便在河间休整一日。次日，李宗汤与陈遘交割毕，点起三千兵，随种师中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