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一叶落,搴珠箔。
此时景物正萧索。
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
吹罗幕,往事思量着。
话说贺太平呕血身亡,毕应元、盖天锡前去吊唁。到贺宅时,只见遍地狼藉,一片萧索之状。为是朝廷下旨,将贺太平贬为庶人,家产籍没入官,限半月之内搬出。那些旧日家丁,见主人败落,先已闻得风声,不待官府来查,早卷起细软高飏远遁。贺太平、贺丰年父子既死,贺家再无男丁,仅剩贺夫人并三五个使女。当日众女眷东拼西凑,大费周章,方摆设了灵堂。怎奈那贺太平拦阻圣驾之信,早已不胫而走。京师之内,谁敢来祭奠?可叹那贺太平昔日官高显位,车马盈门。如今人走茶凉,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世态炎凉,诚可畏也。
当日毕应元、盖天锡入到贺宅,贺夫人见了,好似见着大救星一般,奔上前来,拉住二人之手,只是恸哭。毕、盖二人见了这般景象,也不免兔死狐悲,堕下泪来。当日戴了孝头巾,都入灵堂。焚香拜罢,对贺夫人说了些节哀顺便的话,便问日后有何打算。贺夫人哽咽道:“老爷祖贯邢州人氏,祖坟都在那里,老身本要扶柩归乡。怎奈金兵南下,道梗路阻,恐难成行了。犬子前日已埋在城外牟驼冈,如今只好父子同葬一处。”毕应元道:“小弟如今在朝为官,每月有些俸禄,尚可养家糊口。阿嫂若不嫌弃,可到家中与女眷同住。”贺夫人道:“感承阿叔美意,只是老身已是半截入土的人。日常起居,多有不便。平日里又吃斋念佛,不好叨扰。如今身边尚有几个丫头,服侍起居。待丧事毕,就到城外寻个落脚之所便了。”毕应元见他如此说,便不再强求。当日毕、盖二人又将出些银子来,贺夫人推托不过,只得收了。盖天锡又请道士作黄箓醮,超度生天,一连做了七坛好事功果道场。有词为证:
松柏岩前,烟霞洞里,清风吹动灵苗。水升火降,大药自然烧。歌舞相陪稚童,利名弃、不让渔樵。忘人我,清贫为乐,怕底是尘嚣。
人来求追荐,千言万语,苦苦相邀。便加持斋戒,遥拜云寮。祷告重阳师父,救亡灵、得上青霄。鸾鹤引,孤魂滞魄,想从总逍遥。
转眼已到出殡之期,毕应元、盖天锡一连多日,协助贺夫人料理后事。当日一早到了贺宅,安排火家扛抬棺材,出丧安葬,与贺丰年做一处埋殡在牟驼冈下。众人戴孝送丧,又哭了一番,方才回去。
当日毕应元、盖天锡同路回城,毕应元问道:“贤弟今后作何打算?”盖天锡叹道:“小弟如今被褫夺了官职,已是白身。金兵来犯,京城已是是非之地。寻思要去郓城县投个故旧,明日便动身。”毕应元道:“贤弟祖籍汝南,为何不回乡里?”盖天锡叹道:“实不相瞒,小弟虽生在汝南,然自幼便随先君徙于沧州。汝南虽有几个远房亲眷,却少有联络。自先君故后,小弟忙于公事,更是多年不曾走动。如今落到这般境地,有何颜面再去相投。”毕应元道:“当初我等随张经略讨平梁山,三十九员文武班师还京,何等风光。不想才过数年,便风流云散。如今贤弟一去,满朝文武,再无可交心之人了。”说罢,潸然泪下。盖天锡见说,也大为伤感,彼此流泪叹息。当日回城,毕应元相约为盖天锡送行。两个各自归家,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盖天锡打点毕,头裹洋蓝札巾,身披砌银软皮铠,左边悬一口浙铁磐拔剑,右边悬一根二十七节八楞铜鞭,穿一双卷云战靴,骑一匹白额黄骠马,引着一个伴当,出离东京。恰赶上个阴天,只见愁云惨淡,四野晦暗。到得城外关王庙,果见毕应元引仆从相等。盖天锡甚喜,忙下了马,两个携手同入庙内,里面已备好酒菜。毕应元把了上马杯,又说些保重的话,少不得又洒了些别泪。饮了数杯,盖天锡上马要行。毕应元道:“贤弟,愚兄再多送你一程!”便也上马,陪着盖天锡,谈谈讲讲,缓辔而行。不觉已过五七里,隐约望见前面一派平阳大路,盖天锡道:“兄长,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前途路远,请就此止步罢。万望保重,后会有期,闲常多通书信则个。”当时就腰间解下那口宝剑,交与毕应元道:“小弟这一身行头乃是家传,多年不曾离身。原有一口薄刃厚背通天雁翎七宝刀,乃是当年家父临终时所留,嘱我剐吴用、李逵、柴进等贼,为舍弟报仇。后来冤仇得雪,便赠了陈道子。这口宝剑,也傍身多年。今日分别,无物相赠,权留为念。”毕应元听了,连连摆手,那里肯受。盖天锡执意要赠,毕应元只得收了。当时两个分手,毕应元自转回城去了。
且说盖天锡辞了毕应元,与伴当取路投山东郓城县来。那日天晚,行到一处所在,乃是仪封县地界仙厄镇上。当日天锡与伴当入到镇内,投在日升客寓安歇。捣家早已在门前迎候,伴当将马交与捣家,牵到后槽去喂养,便来安置行李。天锡进寓,寓主人领着将所有房间都看了一遭。走到上房时,忽然停下,转头笑道:“客官莫怪,此房却不能住。”天锡问道:“好好的上房,为何不能住?”寓主人道:“客官不知,这房曾住过大人物,便是那平灭梁山的陈希真、刘广。当年二人赴京面圣时,曾在此歇脚。那梁山大盗武松、萧让、时迁夜里行刺,却未能得手。后闻那陈道子入山修道,因此本处人都传说他是神仙,命中该有这一劫。传来传去,传得仪封知县都特地来看,叮嘱将此房留空,不做客用,房钱自有衙门贴补。”天锡道:“那陈道子遇刺之事,我也听过,原来却在这里。”当时便叫寓主人引入,将那一排三间房都看了一遍。寓主人东指西点,诉说那年何等情形。天锡点头称许,便与伴当选了左厢房,两个同住。
是夜,盖天锡与伴当歇卧,兀自睡不着,便说些闲话。伴当道:“相公,那寓主人把昔日行刺之所当做宝贝一般供着,岂不晦气?”天锡道:“休得胡言,那陈道子名满天下。昔日下榻脱险之所,也算得名胜了。”伴当道:“话虽如此,但总觉着古怪得紧。”当时又说了一回话,那伴当看窗子时,忽见掠过一个人影,不由惊起。天锡急问缘故,伴当道:“适才见人影闪过,怕不是有歹人。”天锡看了看,笑骂道:“你这打草惊蛇的糊涂鬼,那有什么人影。怕不是你听了陈道子的事,吓破了胆!”便依旧躺下,那伴当听了,不好说什么,摇了摇头,也重复躺下,一宿无话。
次日天晓,吃过早饭,算还房钱。盖天锡与伴当离了客寓,出了仙厄镇,依旧赶路。天锡对伴当道:“此去郓城县,须东经柳浪浦,出宁陵,北渡黄河,到山东曹州,过济州才到。眼下时节不太平,你我作速赶路,休要生事,耽误了行程。”伴当应了。当下主仆两个径投东来,过了宁陵,大宽转向北行。一路冲州撞府,晓行夜宿。五里单牌,十里双牌。免不得吃癩碗,睡死人床,也只好将就。
那日行到黄河,时已隆冬。好不容易寻着船夫,讲算价钱,耗了半日。待渡过河,已是未牌时分。天锡与伴当商议,一口气走到曹州,再入城歇息。两个马不停蹄,一路向北,过了东里司,将到云阳驿。天色已晚,没奈何,只得投驿内歇脚。当日好言相求,又将出些银子,驿使方肯留下二人,引到驿内一处偏房,道:“只这间可住,然并无吃食,你两个自己理会。”说罢,自去了。伴当叹气道:“晦气么,前番在那仙厄镇甚么日升客寓,今日又到这云阳驿,听说当年那天使侯蒙便是在此处遇害。”天锡道:“赶脚行路,原是走到那里住到那里,有甚么大惊小怪。”伴当道:“如今世道不好,恐有盗贼,还是小心为妙。”天锡道:“我曾在此地为官,这曹州地界,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那梁山大盗早已剿灭,那有甚么盗贼。只是这几日我右眼止不住地跳,怕是连日赶路疲乏,想必歇一宿就好了。”伴当笑道:“大人虽会些武艺,终究是个文官,如何比得我等乡下人?”天锡疲乏已甚,也懒得再理他,身边取出干粮,两个胡乱吃了几口,倒头便睡。
次早起来,盖天锡正在盥洗,只见伴当气急败坏地进来。天锡忙问缘故,伴当道:“昨夜来了盗马贼,将我等马匹偷了去。驿里的人都睡死了,竟无一人发觉。”天锡惊道:“郓城县距此尚有一段路程,没了脚力,如何赶路?”伴当道:“我已打听了一遭,驿站的马都做驿传之用,并不售卖。如今只好靠两只脚。”天锡听了,心中愁闷,却也无可奈何。
两个离了云阳驿,步行赶路。走了半日,方到曹州城。入到城内,到东市上买两匹马,一口要价一百两。看官,那盖天锡本就囊中羞涩,如今骤然将出一百两银子,怎不肉疼。无奈为着赶路,顾不得空乏,只好使用。当日买了马,只剩得一些散碎银两,两个只得在街边匆匆吃了碗面,依旧赶路。
当日出了北门,一口气行过五十余里,来到一处地界,唤作杀狗岭。正是那年梁山攻打曹州,林冲屯兵之处。天锡与伴当行到岭下,看那岭时,却不甚高。上面长满松林,只有一条小路穿过。伴当道:“我等连日赶路,迭遇怪事,莫不是有人要害大人?”天锡道:“我盖天锡年近不惑,往日并不曾结下甚么仇家,何人敢害我?休要疑神疑鬼。”便与伴当缓辔上岭。走不几步,只听轰然一声响亮,那伴当连人带马颠入陷坑。天锡急要救时,已是不及。望坑内呼唤,伴当只是不应。细瞧时,已是头破血流,当场摔死。惊得那盖天锡泼剌剌地拍马下山去了,狂奔数十里,方才停住,把那颗心险些跳出嗓子眼儿来。盖天锡直到此际,方才着慌,越想越怕。当下半刻不敢停留,慌急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