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寡居 郭兴聘 4343 字 10个月前

月亮穿过云雾,把透明的光辉洒在高老庄上。庄里除了几声犬吠外,没有半点动静,屋宇、篱笆、草垛,像蒙在一望无涯的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绢里,显得飘渺而神秘,我和高菊娃手挽着手走进村委——祠堂。

祠堂楼上的一间楼房里烟雾腾腾,忽隐忽现地坐在长椅上的七八个抽着香烟的村干部。他们一瞧见我们满脸笑容地让坐,我和高菊娃坐在一张椅上互相依着,支书站起来咳嗽了一声:“今晚开会一个事,乡里有个紧急通知,上级首长和县长他们明天一早就要来我们村检查工作,要求我们今晚做好准备。”

民兵连长乐着说:“我们杀猪羊迎接。”

高菊娃莞尔一笑说:“他们当官的都怕多脂肪,不敢吃猪羊。”

治安委员说:“别开玩笑,肥肉不吃吃瘦肉呢。城里不像我们没油水润肚子。”

高菊娃瞅了瞅我的脸说:“酒水招待他们好了,就要求他们贷款办个‘三八”木珠加工厂,成立囡户基金会,让妇女懂得生囡生儿一个样。”

支书笑哈哈地拍了高菊娃一下肩膀,兴奋道:“好主意,你真会放长线吊大鱼。”他说完把脸转向会计说,“内当家,村长不在家,你就负责烧饭。”

瘦小的会计眨眨小眼睛说:“支书,这事交给高菊娃,灶头事妇女干再合适不过。”

高菊娃说:“男女一样嘛,‘男主外,女主内’也得改革啦!”

年轻的小伙子团支书咧着嘴:“女人咋改还是压在男人的肚皮底下呀!烧饭洗碗的事还是女人。”

支书往桌子上一拍说:“好,灶头事就落实给高菊娃,你干差了要打屁股。另外,要打扫卫生,路上有猪牛屎不像话。”

民兵连长说:“路上猪牛屎多,当官的还以为踏在软软的海绵上呢。够带劲儿的。”

大家都乐了,你一言他一句地说开了,啥都要搞突击,计划生育要搞突击,缴纳税款要搞突击,清理宅基地要搞突击,迎接客人又要搞突击。

高菊娃搔了搔头说:“这是工作套路,是干部总结出来的改革新方案。”她望着我说,“小李子,听说上面有文件不能搞吃喝。”

我心里想中央三令五申要禁止吃喝风,若是下来检查工作,你弄青菜萝卜汤给他们吃吃看,你工作做得再好也是猪牛粪一堆。我微笑着答:“人嘛?不赌、不嫖、不贪污受贿,吃喝点没关系。”

老支书猛抽了一口烟道:“这是没法儿的事,弄差了,我们要挨乡里的批评,弄不好扣我们的补贴。还是趁早武装几户像样的人家。团支书,这件事你去通知。”

大家议了议村里的几户上等户,还说把支书新媳妇陪嫁来的大彩电借给苏红家,把打扫卫生的事又落实到高菊娃的头上,高菊娃站起来说:“那我们还在这里待着干啥。我要回去发动妇女打扫卫生呢。”

支书说:“可说是呢,都走,我用喇叭帮大家通知。”

我和高菊娃走出了村委会,身后喇叭又响了,吹了三下。支书喊叫着:“全体村民们,告诉你们一个特大的消息,明天一早首长和县长等大领导来高老庄视察,这是破天荒的大事,希望大家把家里打扫得亮堂堂。”、高菊娃转过头瞅了瞅高音喇叭说:“支书贪省力可以用喇叭喊,我挨家挨户通知多难呀。”

我说:“可以把大家集中在一起吧。”

高菊娃兴奋地往我肩上一拍说:“这办法好。”

我和高菊娃到了家,便把五百瓦电灯拉到院子里,屋前屋后一片光亮。高菊娃奔出院子站在当街喊:各家来一个妇女啊!

商量我们妇女的事。

突然,有人隔着墙头说:“不就是打扫卫生吗?你给我们打扫算啦。”

高菊娃脸一沉说:“我不是三头六臂。独个儿七天七夜也打扫不光呀。”

有人笑道:“搞啥大炮,怎样就怎样嘛。”

高菊娃瞅瞅村委会那个方向,心里在说支书你就知道用破喇叭喊,图省事,我这可完啦,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她心里想这事咋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受罪,干脆先把妇女们蒙来再说,她就喊:“妇女们,不单是打扫卫生,还有办‘三八’水珠加工厂的事,招收工人的事,计划生育退还押金的事,谁家不来人,到时可别怪我没通知呀!”她这么一喊就有了效果,一阵阵大门响,便有人来了,时间不大,全村三百多户都来了,有的还来了两人,那都是老爷们当主的户,或是老娘们啥事都弄不机密,老爷们不放心的人家。

院子里五百瓦电灯锃光瓦亮,年龄大一些的老娘们坐在长凳上,大都挤在大院子里站着,便问啥时办厂,啥时招收工人,啥时退回计划生育押金,高菊娃只好应付着,应付了一阵,不知不觉地站起身来,妇女们都说去贷款,“三八”木珠加工厂即便倒闭了,反正是亏银行公家的钱。高菊娃神情坦然地说:“没学杀猪就学偷油,不偿还法院来执行,我们房子啥的就要封闭起来,吃不消。”

苏红脸上闪过一丝奇特的兴奋神色说:“办‘三八’木珠加工厂,高老庄有木头,成本便宜,木珠可以加工成汽车坐垫,还可以当做窗帘,一定不会蚀老本,我们想法子就是贷款,要我说我们还要设法打点银行的人,人家才肯贷。”

我和高菊娃都点点头,众女都点头。

高菊娃抹了一把脸说:“现在办事不送礼不行。”

虎娘说:“送礼不能送得太多了,把本钱都搭进去。”

王仙花笑着舔了一下嘴唇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们干脆大干一仗算啦。”

虎娘从凳子上忽地站起来激动地说:“我说也是,搞贷款的搞贷款,办厂的办厂,贩柑桔卖的贩柑桔卖,合起来干!”

高菊娃眼前一亮,心想这倒是个好招子,可转念又一想,现在啥事能心齐呀,别折腾半天再给自己添麻烦,拉倒吧,便没吱声。

众人见状也没了劲头。

有人叫:“算啦,我们这样干立着两腿酸疼,回家睡觉去得啦。”

便有人响应……

高菊娃急忙说:“别,还得打扫,回去拿扫帚。”。

虎娘提着嗓子高嚷:“闹了半天骗我们不是?”

高菊娃被逼得没去再问:“我领头干那些事,哪个响应?”

众人答:“为大伙,都响应!”有人本来坐着,立即站起来。

有位妇女说:“死鬼的,人家都富了,昨我们就不富?我就不信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当”的一声铜锣声,众人都哑了。

高菊娃迅速地走进蔡老黑的房间,只见他坐在那里,发青的嘴唇一开一合的,仿佛在呼吸、在颤动,却宛如随风飘落脑枯叶一般死寂、机械。但是,他那死滞的眼睛里闪出一种目光,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一种死沉沉、阴森森冷酷的目光,不断凝视着院子的每一个角落。这样的一种目光似乎把这个悲苦万分的灵魂,一切阴暗思想都固定在无可形容的神秘之间,蔡老黑阴森森地说:“世间太不公平啦,你们高兴热闹,谈天说地,而我孤苦伶计沉默寡言。我恨,恨死你们,狗目的,你们快给我滚,滚!”

高菊娃轻声地说:“老黑,我对不起你,下次我决不会把妇女召集到家里来。”

蔡老黑恼羞成怒,“啪”地抽了高菊娃一个耳光说:“老天爷,你为啥这样不公平,让我眼巴巴瞅着她们,嘻嘻哈哈地过着快乐的日子,我恨,恨!臭女人们,你滚出去凑热闹吧!”

高菊娃安慰了他几句,走出房门看着几百双眼睛凝望着她,她强作欢笑地说:“刚才我服侍蔡老黑去了,打扰大家啦!请大家继续畅所欲言!”

苏红挺了挺高耸的胸部说:“我们思想就是不解放,人家做公关小姐的,啥事都公破!”

院子一下热闹了,有人说苏红做公关小姐搞贷款,有的说干脆去抢银行,有的说干脆在村口造一座野鸡院,说啥的都有。

一位老婆子坐在凳子上忽地站起来说:“你们这哪是解放,纯粹是造反!早些年,非手铐铐你们不可。”还有几个老婆子说万万不能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