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寡居 郭兴聘 4343 字 10个月前

高菊娃望着一院子被日头照山风吹的紫铜脸的妇女,心里忽悠悠的怪不是滋味儿,电视里又是路桥妇女闯商品市场又是黄岩妇女办柑桔场,人家都良性循环往前奔小康了。高老庄还婆婆妈妈的,今天挖地明天砍柴,后天逃计划生育,有个屁出息!要是这伙人不富,自己能当好妇女主任吗?能完成乡里布置的妇女“双学双比”参赛率吗?自己能过上安稳日子吗?高菊娃这么一想就想开了许多,脑子一下子也变得活络起来,她咬咬牙说:“要干也可以,可得有一条,我们共担风险。”

众人不明白底细:“这话咋讲?”

高菊娃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过去我们一说办大伙的事,都讲究干部去办,办不好干部负责,这回我们也改革一下都入股,出了漏子亏了本,我们共同负担。比如送礼的钱,办厂的本地,都得大家担着。”

这话就触到了实质,立即就有人不吭声了。

高菊娃恍惚地一笑掩饰住心里重重叠叠的波动说:“得了吧,我今天多说两句,不是当头儿的不愿意为大家操心,问题是过去的思路不对。你们心里装着妇女主任要为广大妇女群众服务。不错,我该为你们服务,可你们常想的是头儿把事都办妥了,你们出出力就能受益,至于往哪贷款或遇到难办的事,谁上心?要我看呀,我们高老庄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得到,又都不愿担风险。像我这个当破主任的,又不是个正统干部,长了谁也不愿干啦。”高菊娃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感到痛快多了。

众女相互瞅瞅。

虎娘睑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心里又暖又痛地说:“人模狗样的,你囡头挺有韬略。别说,倒有那么点道理,死鱼翻白眼的,我们这一回共同担风险咋样?”

有人就应下,有人说得仔细忖忖,怕是没担风险的能力。

高菊娃最后说:“愿意干的就干,不愿意干的就拉倒,凡事都讲个自愿吧。”

大家就又呛呛了一阵,决定由高菊娃带头搞贷款,用房子作担保。由虎娘和阿斗老婆组织击贩柑桔。

“当当当”蔡老黑愤恨地敲打着铜锣,催促着大家离去。

大家抬头看着天空,将圆未圆的明月,渐渐升到高空。一片透明的所云,淡淡的遮住月光,高老庄仿佛笼起一片轻烟,朦朦胧胧,如同坠入梦境。晚云飘过之后,村庄上空烟消雾散,大家觉得时间站得太长了,双腿酸疼地散走了。

高菊娃忽地想起打扫卫生忙叫道:“别走,差点忘了大事,大伙回去把门前门后院外屋里打扫干净。上级领导来啦,我们争取贷笔款,说不定他们能帮个忙。明天谁家出啥物的作担保,告诉虎娘和阿斗老婆,由她们统计后交给我。”

虎狼心里暗暗涌上一阵欣喜,定定地看看大家,脸上漾起春潮似的笑容说:“我的致富门刚打开。本钱不贵,设备只有一根绳子,一个农药瓶,一张照相底板。我们搞计划生育科技致富的,全靠工作泼辣,特别是嘴巴。唉,我每天奔跑在外,准备从乡里发展到县城、省城和北京。人实在太累了,恐怕贷款要受影响。”

苏红娇媚地一笑说:“那你就当公关贷款去啦。”

虎娘说:“你年轻漂亮又没老公,公关女人再好不过啦,两只大白奶一挺,钱哗啦哗啦地跑进来。”

众人都笑了。高菊娃说:“别逗啦,快打扫卫生去。要不,我们要挨批评。”

大家就散了。这一夜,不少妇女没睡觉,自来水龙头哗哗叫,真像过年过节扫尘似的打扫了一宿。

天空渐渐地发白了,白茫茫的一片。空气里却弥漫着破晓的寒气,草地上也掩盖了灰色的露水,早起的云雀在那半明半暗的天空高啭着歌喉,院子里的公鸡“喔喔喔”地高亢了三声。

高菊娃从梦乡中醒来,她一骨碌地爬起来,凝望着窗外遥远的天际,有着一颗巨大的最后的晨星正凝视着,有如一只孤寂的眼睛。她爬起来打开木箱,拿着平常舍不得穿的蓝底白花新衣服,穿在身上往镇里瞧了瞧。

“当”的一声铜锣声,高菊娃浑身酸痛地奔进蔡老黑的房子。

即刻,房子里传出蔡老黑凶神恶煞般的高嚷:“臭烂婊子,你昨晚抽啥疯。”

高菊娃揉操有些发涩的眼睛压低声音:“别天一亮就乱嚷。

小李子,还睡着呢。”

“我不管小李大李的。她老是用冰冷冷的眼光看我,你在她面前说了我的坏话是不是?我有些讨厌她了。”

“你咋这样说话,人家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些年来,要不是小李为我们写材料宣传,哪有人家捐款捐物给我们,每年还有民政拨款。你也不能忘恩负义呀!”

“国家不是天天高嚷要重视残疾人,她不宣传民政部门同样补助。钱呀钱,你有了钱不是铺路造桥就是赞助人家读书。你抽啥疯呀,昨晚把妇女们都把到家里叽叽喳喳的。烦死人呀!电灯开得这么亮,浪费电费。臭娘们,下次再这么乱哄哄,我打断你的烂舌根。”

“你思想咋这么落后,我们要有长远的眼光,组织妇女办厂奔小康,花费了这点电费算不了啥,等奔了小康……”高菊娃说着想起了自己一个人在田野干活时,干活久了就想同谁说说话,可四野死寂连一个讲话的人都没有,她就自己跟自己说,像精神病似的瞎编了一串顺口溜。此刻,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吧塔一声一串话就从她润甜的嘴里冒出来:将来大伙奔小康,山珍海味填得饱,穿红着绿戴金手表,家家户户电视哇哇叫,汽车喇叭嘟嘟响,床儿沙发弹跳跳……”

“床儿弹跳跳,你这婊子赶日想同我离婚,与野汉子钻进床里乱弹跳啦!”蔡老黑困惑地望着高菊娃,只见她穿着一套新衣服,头发抹得油光,笑容满脸,光彩吐辉。他又想起了昨晚她三更半夜回家,蔡老黑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母夜叉,你昨夜在外学猫发情似的找野汉子,勾引了谁呀?”他拿着敲铜锣的木棒猛力地往她的下身一戳道:“我弄死你。”

高菊娃忍受下身的剧痛,双眼含泪紧紧地咬着嘴唇,以少有的宽容和沉默撇了撇嘴,瞥了他一眼道:“我昨夜打扫卫生啦,等会儿上级县长和首长来啦。”

蔡老黑冷笑了一声:“原来穿新衣服去引诱当官的,忍心把我这个瘫痪人丢在家里。母夜叉,给我把衣服脱下。”

高菊娃真想扑过去狠狠地接他一顿,她心头积聚多日的怨气和愤恨早就想朝他发泄一番了。

高菊娃仍打算保持荣誉下“心灵闪光的妻子”,不想自己成为那种骂街的泼妇。她只好围着蓝布围裙清洗着他的屎桶,强忍住自己的悲痛、没有哭,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刷刷”地用洗涮屎桶的声响发泄着她心中愤瘤和痛苦。

蔡老黑愤怒万分地把破铜锣朝高菊娃扔去,她的脸擦破了渗出鲜血。

突然,篱笆墙外有人喊:“菊娃,菊娃,上级首长他们来啦!”

高菊娃答:“你先走吧,团支书,我马上来。”

“你给我站住!不能走!”蔡老黑咆哮着。

这时,我正在洗脸,听到蔡老黑房子里狼爆的声音,我急忙跑过去却与高菊娃撞了个满怀,我抬头一看她那张血迹斑斑的脸,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不如以往的光彩,眼圈乌青,流溢着一种被羞辱后的怨气。我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咋啦?”

高菊娃冷若冰霜地说:“这生活简直是没法过啦,但又不能……”

我用毛巾轻轻地酿着高菊娃脸上的血迹,她猛地投进我的怀里,咬着牙齿无声地哭泣,她的眼泪淋湿了我的胸部衣服,像硫酸似的散泼在我的胸膛,惨痛难熬。

高菊娃垂下头,内心如锯似的割扯着说:“我们走吧!”

我们快步地走到村问,看见三辆汽车蜗牛蠕动似的爬进村,车上下来一批人,拥着首长县长乡长他们,肩扛摄像机的电台记者一路上拍摄。我和县长目光相遇,同时上前热情地握手,寒喧了几句。支书急忙将高菊娃介绍给上级领导,说她是村妇女主任,工作积极肯干,在家服侍瘫痪丈夫十六年毫无怨言。

乡长惊诧地叫道:“高菊娃,你的脸咋啦?”

高菊娃强颜欢笑:“从山地上摔的。”

支书疼爱道:“你咋这样不小心。”

高菊娃笑了笑向我眨眨眼,示意我不要说真话。她说:“一点皮伤没事儿。”

首长微笑着问高菊娃“你们村的妇女共有多少?”

高菊娃脱口而出:“四百三十六名。”

首长问:“开展哪些活动?”

高菊娃答:“主要开展妇女实用技术培训班,让每个妇女掌握一二门实用技术,发家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