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寡居 郭兴聘 5813 字 10个月前

乡村的寂静之夜,群山肃穆,松柏树沉默地站着,立在田间的稻草人像摸透了偷吃食物者已归巢,一动不动地闭目养神;劳累了一整天的拖拉机趁着主人不在,偷偷地埋在田间不断喘气地打着瞌睡,勤劳的小溪无私地哼着催眠曲,只有一阵阵蛐蛐的鼓噪不厌其烦,不辞辛劳,似乎这世界的一切都死绝了,唯独只有它们存在!

我和高菊娃坐在小溪旁。我昂头望着神秘而悠然的苍宇,低头看着淙淙东流的小溪,心想高菊娃偷野汉子后,她的内心的两种感情在搏斗着:一种是性爱所引起的热辣辣的充满情欲的回忆,这种性爱虽不及预期的那样醉人,但毕竟达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另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必须加以弥补,但弥补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野汉子,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荣誉,为了怎么样把这件事紧紧地包住。我拉着高菊娃粗壮的手搓揉着,柔情蜜意地说:“高菊娃,稻草人、拖拉机、小溪、蛐蛐它们不会传话,你放心大胆地说。”

她笑着在我的背上擂了一拳说:“你也不要在我背后放黑枪。”

我说:“这是个人隐私,我以自己人格担保。”

高菊娃低头望着汩汩流淌的小溪,像说不尽的闷愁和忧伤,诉说她那遥远的往昔梦幻和苦苦寻索的爱情……

高菊娃有了情人后,犹如冬天的僵虫苏醒了,棺材就成了他们的温床,他们好得就像没影的人儿,但他毕竟是高菊娃的长辈,在当地也是有脸面的人,他们不能落得像疯子一样,于是把事做得很隐秘。白天就像陌生人似的一擦而过,每月逢五的夜晚在昏暗的棺材里作乐,可不听话的肚子偏偏隆起招人眼目。

一天逢五的晚上,他们在棺材里做爱后,高菊娃呕吐不止。

情夫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出啥事了?这些天我在田塍里偷偷看你哭过好几回了,心里也不好受。”

高菊娃凝望他片刻,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我怀孕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轰炸得他脑壳嗡嗡作响,颤声说:“我……我咋办?”

“你是男人,该你咋办?”

“我……我……我跟婆娘离婚,我们结婚就可以把娃生下来……”

“你婆娘和娃咋办?蔡老黑死活不同意咋办?我们俩又是先进人物呀!”

情夫唉了一声,一拳击在自己额上,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丧道:“我好自私好自鄙为自家快活把你害了……我是个啥人哟!”

高菊娃拍拍他的背说:“我的好男人,山村汉子敢做敢当,可我并不要你担当什么,因为我们是俩厢情愿,你一点也没强迫我。”

情夫抬起头,气由心底而起大声说:“我敢担当责任,敢敲着大铜锣对全村人讲,你怀的是我的娃!他们撒我的职,抓我去坐狱我也不怕,就怕伤害你。”

高菊娃十分感动,对情绪冲动的汉子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安稳了。你放心,我想过好几天自己肚里的肉疙瘩还是我自己解决,你插手会惹出麻烦。还是那句话,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从心里巴望你和婆娘好好过日子,她是我见过的好女人,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而是理解是宽容是付出。”

情夫冷静下来很难过地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农民靠劳动力生存,难怪还可以生一个。可惜自己当了蛋丸官,在工作上不抓几把戏要挨批评。而且现在不像‘文革’时那样,整天开批斗会,你上去给那些‘保皇派、牛鬼蛇神、反革命’揍几拳踢几脚,打得越凶踢得越猛,上级领导表扬你立场坚定是革命的红苗子,还可以提拔你当官发财啦!可现在不行了,着重抓经济建设,村里又没有集体经济,工作上不抓出几把戏当不了官儿,好在老婆肚子上出一把戏‘老鼠的尾巴’,这戏(绝育后肚上留下的伤疤)结果是县内外叫得响,被评为计划生育先进典型。说句实话,我再也不愿在这件事上涂黑点,除非你同我结婚。”

高菊娃沉思片刻后,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嗫嚅道:“为了我们两家的安稳和名誉,绝不能结婚。”

他慢悠悠地把高菊娃搂进怀中,又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说:“菊娃,这种事谨慎小心才对,芝麻大的高老在几百双眼睛鼓起,弄不好闹个满城风雨,人一辈子抬不起头啊。要么你去引产吧!

万一蔡老黑把事抖出来,你我都是先进人物,到时要多难看就多难看。”

婚姻对高菊娃来说是那么的残酷无情,她满以为找到了情夫,恩恩爱爱地度过一生,可他对性爱的结晶是那样的冷漠。高菊娃暗暗想:一是男人靠不住,生下孩子就能系住他的心;二是养儿防老,人老珠黄卧床不起无人照料。高菊娃眼里闪着灼人的光芒说:“生是坚决要生的。”

“蔡老黑脑子里零件还正常,过一天在墙壁上划一横,记时间比猴子还精。他三年无法挨你,知道你怀的是野种,给他套了一项绿帽子,他肯吗?”

“有对策,只要用眼泪鼻涕。”

“我明白,你给我的够多了,我做牛做马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情夫双眼热泪滚滚,粗壮的肩膀不停抽动,又把头埋在胸前。

高菊娃动了怜爱之情,过去轻柔地摩挲着他那乌黑粗硬的头发,把伤心的叹息压过了心底。他们策划了保住声誉和孩子的两全办法。

那是寒天冷冻的村野,一块块硬梆梆的冻土毫无表情地躺得满眼都是,走在上面硌人的脚,低矮的小土丘上,光秃秃的一片荒凉,只有一丛丛枯黄的狗尾巴草稀稀拉拉地点缀在上面,犹如洗劫余生的残墙断壁,朔风一吹,更是佝偻着它那本来就挺不直的身躯。无数片不规则形状的水田里,头年留下的稻茬一条条一行行,被冻在干裂得龇牙咧嘴的土地上。

高菊娃挺着微凸的肚子,挑着一担粪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往菜地里送,一条结婚时唯一的红色围巾成三角形地裹住她,扶住粪桶挑担的两只手冻得乌红像只白薯,上面紫色的斑斑点点,是冻了又好,好了又冻的疤痕。由于怀孕远远看去,与粪桶形成三个黑点,让人模糊人形。在这肃静的山村冬日,“哇”的一声乌鸦叫,菊娃一个趄趔滑倒在田埂上,粪便浇了湿淋淋的一身。在田间干得起劲的二名妇女立即放下农活奔过来,有一位痛心地说:“嘿!看得凄惨人。菊娃,你有田里活儿同我们打一声招呼,我们就会来帮忙的。”

另一个带着哭腔说:“你有什么三长二短,让你父母瞧见了,不知要心痛得咋样子。”

高菊娃说:“有啥法子,要吃饭,活命呐!”

她们把高菊娃扶起来要送回家,可她硬是谢绝了。她们没法儿把空桶架在高菊娃的肩上,同情地看着浑身瑟缩的她,她感激地回报给那二位好心大嫂一个浅浅的笑,咧咧嘴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说不出来。三个黑点又开始在来时的路上艰难地移动着回家。

回到家,高菊娃奔到房里大叫了一声:“我的娘呐——”就全身发软地伏在蔡老黑的身上大哭起来,眼泪和着雨水在脸上流淌。

蔡老黑望着高菊娃满身的粪便,似乎已意识到什么,他凄厉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高菊娃装作悲伤万分地抽泣着,用惨淡的声音说:“我挑着粪去菜园浇菜,后脑勺不知被谁的木棍猛击了一下就昏过去了,当我醒来时候身上没有一点布丝。我被人奸污了没脸见人,便跑到水库边‘卟通’一声跳进水里,头上下地浮动几下就往下沉,肚子里也灌进了无数的水,看起来离死不远了。就在这时,村长和他的婆娘在削白薯看见了,村长连衣带裤跳入水库里把我救了上来,他们还为我做了人工呼吸。”

蔡老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着眼睛问:“人工呼吸?

是谁的嘴吸在你的嘴上。”

高菊娃感到有人拿刀剜心一样的疼痛说:“当然是村长婆娘。”

蔡老黑紧紧地握着她那双冰冻的手,怜惜万般道:“你告诉他们被人强奸了吗?”

高菊娃漠然地摇摇头说:“没有。”

蔡老黑听了她这番充满血与泪的话语后,哑口无言默不作声,可愧疚和怒火交织着蹿出他脑门,他一拳砸在墙上,土墙上剥下几块泥巴。他冲红着眼睛像野兽般咆哮着:“我不是人是畜生,我没法保护你,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天哪!”高菊娃凄凄切切地痛哭着就往外奔。

此刻,高菊娃已感到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唯独只有轻生才能使自己得到解脱。

蔡老黑这才清醒过来高喊:“菊娃,是我不好,好死不如赖活。菊娃呀,你要忍下这口怨气,要活着。”

这样,高菊娃保住了肚子里的小生命,但妊娠反应弄得她虚弱不堪,恶心、呕吐、晕眩……总想吃酸酸的东西,可一个贫困家庭的孕妇,自然决不可能享受其它富足家庭孕妇那样的生活,在这里谈孕妇营养无疑是著谈。高菊娃拖着沉重的身子,必须每天干活,栽稻割谷、整地打场、挑粪种菜,她的手掌起了五个厚厚的茧子,短发乱蓬蓬的没有光泽,山区的风吹皱了她额头的皮肤,昔日的白牙也开始变得发黄,好不容易等到了孩子呱呱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