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寡居 郭兴聘 5813 字 10个月前

“嘭”的一声蔡老黑敲响了铜锣,情夫忙放下婴儿,去服侍蔡老黑去了。情夫婆娘端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给高菊娃擦脸。高菊娃笑着对她说:“苦了你啦,婶娘。”她说:“自家人别说各家话。”她说的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高菊娃,使高菊娃打消了争夺她丈夫的念头。

高菊娃是个忍辱受屈认命的女人。她渴求爱,渴求有个爱她的男人,但她不愿丢掉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声誉,被人指着肩背吐口水,她更知道自己的勇敢是有限的,尤其在不幸的婚姻上。她无法摆脱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不能和情夫结婚,也许永远不能。无情的上苍,可能根本无意给她一次好婚姻,让她和情夫热情相爱。有了他们的孩子数灵,就是莫大的幸福了。高菊娃宁肯变成石头也不愿变成蝴蝶,祝英台化成彩蝶仍然未能逃脱狂风暴雨的袭击。高菊娃她更知道上帝给了亚当一个夏娃,上帝的法律也是一夫一妻制呀!高菊娃觉得在“典型”的圈子里,犯下了万恶的罪行!可她有了孩子后,觉得突然有了力量,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她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啦!

高菊娃说着,淡淡的很有层次的笑意,慢慢洋溢在她泪痕斑斑的脸庞上,瞬间没了一丝悲伤的阴影。

我深情地凝望着受忍痛苦折磨的高菊娃,心头充满理解和敬意。我坦然地说:“高菊娃,你丈夫的病拖不了多少日子,你和情夫还有机会,就为了数灵,你们也要共同勇敢地跨出一步,永远走在一起。”

高菊娃说:“我做梦也想呀,披上红绸缎挽着野汉子,做高老庄里最幸福的新娘,可我知道不行,有道无影的不可逾越鸿沟隔着我们,它永远存在,对最纯真的爱心也残酷无情。此时此刻,我也能感受它的真实存在。”

高菊娃的话像无情的鞭子,深深抽打在我的身上,心里不觉泛起阵阵酸楚之情。我低着头沉默了良久说:“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这虽然是书本上的话,可是也有千万男女受它的鼓舞,共同奋斗战胜艰难,追求到的一生的幸福啊。我支持你争取渴望的幸福,你的情夫也许在努力呢。”

高菊娃轻声感叹爱情是好的,爱情力量是无穷的,可现实呢?现实中那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往往逼人去适应、去顺从、去接受。高菊娃似乎缺乏独创,不会踏出一条通向耻辱和毁灭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严格循着旧道,不离别人的足迹半步。高菊娃也决不会把痛苦加在情夫婆娘身上。十多年的痛苦磨炼,高菊娃已经学会了怎样去爱去活去做女人。

我望着高菊娃这个无底下最善良的女人,在我读过许多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没有几个和她相比。善良的女人的优点也是弱点,善良可以使女人更可爱,却也可以毁灭女人的可爱。我对她的死亡婚姻是爱莫能助,女人呀女人!哪怕是一个软弱的男人也是女人的脊梁,哪怕一个呆痴的男人也是女人的保护伞。我极力安慰高菊娃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是伟大人物也有缺点。你这个苦命的好心女人真该有一位热血汉子的疼爱。”

高菊娃舒心一笑:“你万万不能抓住我这个把柄,你的宽宏大量我甭提多高兴呀!使我觉得那沉甸甸的头终于倚靠在一个支撑点上——你们柔软的肩似乎是一座靠山。”我友好地朝她笑了笑。

高菊娃昂着头望着无边无际的黑色夜空说:“小李子,去年扶贫工作队进村,那个五十多岁的队长和二十多岁的女队员也有了这么回事。队长把工作队员的肚子都搞大了,就回家与老婆闹离婚,还挨了女队员在部队服役的未婚夫的一顿毒打。结果,队长和女队员结了婚,队长还评为先进工作队员。这事过去还了得啦,不开除也得受处分,可这回稀里糊涂就拉倒了。他们是干部也这样做,那我就合乎情理的了,我常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怎么也宽不了我的心,总觉得自己是在做婊子立牌坊,而不敢正眼看人,更不要说像原来那样自认为是一个高尚、善良、正派的人。”

我只感到内心的疚愧,望着高菊娃说:“没有爱情的婚姻,简直可以毁灭一个人,不管你多么美丽和坚强。”

高菊娃默默地站起来,仰望着天空说:“我渴望爱情,也需要爱情,需要男人的爱护和保护,要一个体面安定的家。但我不会为了爱情丢掉人们赐给我的荣誉呀!我要……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去想,就把羞事做暗一点。”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望着深渊莫测的天空说,“说句实话,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的经历对着他(她)痛快地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纠缠不已的难爱。小李子,我在向你说出了这一切,像卸掉了压在我身上的石磨。此刻,我心上轻松多了,差不多感到快乐了……我谢谢你”

我久久凝视着高菊娃竭力在思索:高菊娃是一个逾越雷池的女人,而且是主动大胆热情的心细的女人。每次和那情夫幽会,整个心身充满着洁圣纯真的情感,那爱情洋溢真挚完美,就为一次,付出一生,也心甘情愿。但她为了孩子,为了瘫痪的丈夫,为了一个女人的名誉,为了她已习惯的保护伞,她不得不保持现状过着双重女人的生活。是悲伤,还是幸福,唯独她自己才知道,外面了解的仅仅是表面现象——“心灵闪光的妻子”。我想找到一句表达对她崇敬的话,可是她的不贞操在我心灵留下一丝阴影,使我喉管硬塞。我自怨自艾责怪自己没有从心灵深处了解高菊娃,枉算是妇女娘家人,还捆住她的死亡的婚姻。这个想法像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着我的内心。我心上被剜得那么凶猛炽烈,残酷程度有增无减,令我伤痛至极,直要高声号叫:高菊娃,你离婚吧!但是习惯势力对一切情感有一种神秘奇异的磨蚀作用,使我喊不出话来,便把话峰一转说:“高菊娃,你的情夫就是村长吧!”

高菊娃重重地擂了我一拳:“你自己猜吧,他的名字永远压在我的舌下。对他最为冷酷的是数灵是他的孩子,不但不能相认,连过分亲近也不敢。他真为我受苦了,不好好爱他保护他怎么对得住我的良心啊!”

我站起来双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着上苍说:“女人是什么?”

高菊娃脸上泛起凄淡的哀怨答:“女人是半边天,一半是白天,一半是夜晚。小李子,女人是夜晚那半边。”

我满脸忧伤地说:“太阳一出来,女人就赶紧转到西边,该西边天亮了,女入又转到东边,女人这半边无永远是黑的吧!”

高菊娃用一双迷惘惊异的目光盯着我说:“黑的?”

“是呀!你看天空。”

我们仰望着天空,天空漆黑一团。

我心里想爱情总是把情场上失意的女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多少双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多少个温柔的脸颊变得苍白失色,多少个可爱的情影消失在坟墓里,而无人能说出扼杀她们娇媚身影的原因究竟何在?恰似一只鸽子被箭射中要害而紧夹着自己的翅膀,将箭伤加以遮盖和隐藏一样,女人的天性也正是把自己蒙受伤害的感情上的痛苦竭力在世人面前掩藏起来。高菊娃默默随着爱的不幸和情感上的折磨,冷酷的哀愁吮汲了她的血浆,直至她可爱的身躯逐渐地消瘦和虚弱,并在微不足道的外伤中垮掉。这是女人的悲哀!

我们肩抱肩地走着,我的手触到了高菊娃滚圆的屁股,便想起了石磨。我觉得高菊娃生活艰难得就像一副沉重的石磨,她是磨底,不仅要承受随时的重压和无休无止的磨硬,还得肩起磨轴的使命,维持着磨子上下左右的平衡,而不致逸出磨心而倾覆。平心而论,高菊娃并不是一个道德败坏而刻毒的女人。她之所以违犯道德规范,无非因为她处在产生不幸的人的环境里。

扶她走上道德规范的路子,必须消灭产生不幸人的环境。我们不曾采取任何措施来消除她的环境,而是一味盲目的鼓励。其实,当她家庭瘫痪崩解时,只要有一个懂法律的人引导,让她重新找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就好了。她的一切狡黠、盘算、计谋,都是为了丈夫和儿子,为了村长和婶娘,都是为了维持两个家庭哪怕是短暂的表面的稳定和完整。她在家庭掌管最高权力,却过着最苦的生活,好的给丈夫和儿子吃,穿的让丈夫和儿子先穿。她的一件棉袄穿了十几年,薄得像张纸也舍不得换件新的。她是高老庄的妇女主任,高举起“妇女解放”的旗帜,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可她的自身的合法权益却得不到保护。

她只能用坚强的毅力支撑着,支撑着一个个沉重的希望。

我们回到家睡在一张床上,我听见了高菊娃睡得呼噜呼噜的响声,从她响声中能猜出她痛快淋漓倾诉和得到谅解后的如释重负!而我夜不能眠,看着窗根边缘处贴着的大红奖状,它的身后载满着主人的秘密,被主人用墨水笔画满圆圈,负荷累累。仿佛是心神不宁,忧心忡忡,像它的主人一样,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向院子里的棺材张望,被岁月痕迹涂染得日益沉重的身体,倾斜着身子从高菊娃的窗口吃力地探出头去,让身后那只残损的蔡老黑破铜锣泛着黯淡光线,填满整个空间。此刻,它在夜深人静之际,在空气擅自嘶嘶地游弋和搔弄之下,它满载着主人的思绪与发出尖利而嘶哑的吟泣与呼喊。我坚信那不是它喜悦的呓语,而是一种悲哀生命之声……

当我用自己的全部柔情,用自己最敏感,最脆弱的心灵,小心翼翼注视着那张大红的神秘奖状,以无限朦胧而又丰富的想像编织着高菊娃和情夫的故事……渐渐地就进入梦乡,我梦见了魁梧的高菊娃情夫挨着她的胳膊欢天喜地戴着大红花结婚,院子里熙熙攘攘挤满了男女老少,祝贺的喝酒猜拳声夹带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主持婚礼的县妇女主任,她红光满脸地拿起荣誉证书说:“最近,我们设立一项‘稀里糊涂’奖,专门奖励给那些冲破死亡婚姻的女性们。高菊娃是勇敢者,我们颁发给她‘稀里糊涂’奖,大家以热烈地掌声鼓励。”此刻,院子里“噼里啪啦”的鼓掌声,久久不能平息,我也兴奋的咧开嘴巴,拼命地鼓掌。

突然,有人推我的身体,我睁眼一看是高菊娃,我兴高采烈地把美梦告诉了她。

高菊娃笑笑说:“来世与野汉子结婚吧!小李子,你猜猜外地女是什么货色?”

我用困惑的眼光望着她摇摇头。

高菊娃把我丢在脸上的一束乌黑的头发拉起夹在耳根上,告诉我她和老支书还有黄荣金把外地女送到车站,两名戴大盖帽的警察来了,黄荣金吓得浑身直打抖,躲在她的身后。两名警察从手提包里取出照片看了看,又仔细地瞧了瞧外地女。一位高个子的警察说:“吴菊兰,你被捕啦!”

外地女说:“你们冤枉好人呀!,我没行凶杀人也没有犯什么法。”

戴眼镜的警察说:“你用姿色引诱人骗钱。”

外地女高嚷道:“你们胡扯蛋,平白无故铐我,我要告你们诽谤罪。”

高个子的警察说:“你去告吧!我们铁证如山。你瞧瞧,这些照片上你和各个男人合在一起干什么?”

戴眼镜的警察说:“我们基本上查清,你以结婚为名引诱了十几名男人,骗得脏款十多万元。走!”警察押着外地女走了。

黄荣金这才直起身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支书笑嘿嘿地拍拍他的肩说:“哼,荣金,我老早看出她是干那种事的女人,穿着紧绷绷的老爷裤,前一凸后一凸的,一看就是个婊子相。你好危险呀!荣金,你还发抖什么?”

高菊娃幸灾乐祸地瞥了他一眼说:“警察又不会来抓你,顶多来核实一下你被她骗去了多少钱。人嘛?谁在上帝面前没有作过孽?谁在皇上面前没有犯过法?”

我洗耳聆听着高菊娃叙述完毕才笑着说:“这正是外地女造孽深重,罪有应得的报应,那是毫无疑问的。看来要加强女性的‘四有’教育,不断提高妇女的自身素质。”

“社会风气不好,精神文明不能抓一阵松一阵,要用力抓抓才好。小李子,天还没大亮你再睡一会儿吧。”高菊娃说完翻床睡了。

我疲惫不堪地进入了梦乡。

突然,村里喇叭响了,支书大声地喊:村支委、团支书、妇女主任们,你们马上来村委会开紧急会议,马上来!连喊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