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寡居 郭兴聘 5813 字 10个月前

我看着高菊娃满脸泪痕的叙述,我的脑子里像拍摄着一部震人心弦的电视连续剧。高菊娃的一生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她的话语。我说:“高菊娃,你一个人是咋做月子的?”

高菊娃沉默了一会儿带着哭腔说:“我做月子,痛得死去活来,与许许多多的初产妇一样。可不同的我喊叫声中的爹娘是虚无的,他们不会从坟墓里升出来为苦命的女儿使劲。要是丈夫在多好呀!我想起了瘫痪的丈夫更加痛苦和忧愁、要是野汉子站在我的床边呵护,我决不会喊,痛处也不哭不喊!真的我会的,而且还会望着他笑笑说,不要紧,过一会就好了。”

我神情阴沉地说:“你为什么不叫野汉子陪你。”

“高老庄有惯例,女人做月子的房间,决不能让男子迈进半步,弄得他一身霉气。”

“迷信。”我心头不觉一惊,全身顿时一阵冰凉。

“有啥法子呢。”高菊娃在她生孩子阵痛的间隙里,如死去一般,阵痛又起时,她的手指抠破了床单。接生婆被野汉子请来了。她心想要是自己能接生,岂不是省下了接生婆这笔钱,她看着接生婆把接生包放在矮桌上,打开一个快变成灰色的白布包,除了一把已见锈斑的大剪刀,什么也没有。长相古怪骇人的接生婆用一双男人样的骨节粗大青筋凸起的手,翻来倒去地用一团蘸水的棉絮,不慌不忙地在剪刀上擦来擦去。剪刀在微弱的灯光下刀背那块镀铝的地方闪着幽幽的寒光。高菊娃恐惧得一声尖叫,引起又一阵宫缩,全身大汗淋漓。

一天过去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在疼痛的间隙,高菊娃听到了木房外情夫焦虑的沉重脚步声,突然,门外的脚步声停住了,情夫敲敲门探进头来说:“快了嘛?”

情夫婆娘说:“还没。”

情夫可怜巴巴地说:“接生婆,快接下来哟,我加钱!若是接不下,我要送医院。”

接生婆突然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从床上站起来,恨恨地恼恼地拔下脑后发髻上的铜簪子,发髻像一条黑皮死蛇,软塌塌地从她脑后吊下来,她把充血的眼睛一瞪说:“门外的,你听着,我接不下来不要钱!哼。孩子就是窝在铁葫芦里,我也要把他(她)拽下来。”

我听了高菊娃说“拽下来”三个字,几乎心脏停止了跳动,竭力屏住气息,仿佛这样能窒灭我痛苦的意识,可那种清晰而骇人心寒的生孩子场面仿佛依然浮在我的眼前。

我脑子里一阵昏然,双手捂着头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高菊娃,接生婆大慈大悲,不计较那几块接生钱,放手让你的情夫送你去医院,你也免除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受苦。”

高菊娃墓地站起来,像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到小溪旁,弯下身子伸手捧了水往脸上抹,然后轻轻地站起来,坐在我前面的岩石上说:“接生婆不要说,接不下不要钱的那句话,也不致使我硬着头皮死挣着,挤、压、抠、捏、咬牙切齿地喊、叫、骂、哼……”

我仿佛从高菊娃的身上看到了“娘奔死,儿奔生”,千古以来不幸妇女的悲剧,在高菊娃身上延续……竟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放纵不了的渴念,要再吮啜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使冷和热、生和死、昂扬和绝望一齐同时来临。我忧心忡忡地说:“高菊娃,你说下去。”

高菊娃好像感到口干舌燥似的弯身喝了一口溪水,接着叙述。

接生婆骨棱棱的五指像铁钳一般,往高菊娃的下身伸了进去,她痛得像临死前的最后一声轻轻叫喊,迷迷糊糊地觉得接生婆的一只手捏住了胎儿幼小的身体,向后用力,向下用力……

最后猛地一下出来了,她一声悠悠的、长长的呼吸便失去了知觉。高菊娃使尽全身的力气,扭动了一下脑袋,用力地睁开眼睛,只见身边放着用棉被包着的并且在蠕动的小东西,一瞧是皱鼻子皱眼睛的孩子。高菊娃一激动搂住孩子哭了起来,她那干涸的眼窝里,汩汩流出两行已经没有涩味的泪水,哭声引来了情夫婆娘,她很劳累地走到高菊娃的床前,深深叹了一口气,便将一床棉絮填在高菊娃的背后说:“唉,醒了,醒了!”

突然,房门“啪”的一声,蹿进来的先是穿布鞋的大脚板,高菊娃心里一惊,原来是情夫的脚,他手里端着一满碗白糖蛋花,激动喊了一声:“菊娃。”便来到高菊娃的床前。

高菊娃深情地看着他,只见他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头发乱糟糟的,脸色灰暗,没有一点生气。他尽管克制着,但可见他几天都在痛苦中煎熬。他的婆娘不断地给他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快出去。可情夫咧着大嘴,用一只弯曲的食指使劲地在冻得通红的大鼻子上揉动了几下,喜形于色地说:“高菊娃哩,是个男孩呐!”他又看一眼婆娘说,“老婆,快去拿一盆热水给高菊娃擦擦脸。”

“我去拿。”婆娘顺服地走了。

情夫把碗递到高菊娃的嘴边温存地说:“二天一夜没有沾过半粒米星了,你每呻吟一声,我的心就一阵抽搐。我生怕你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不能没有你。喝吧!”

高菊娃接过他的蛋花汤狼吞虎咽起来。他轻轻地抱过孩子吻了吻说:“菊娃,这是我造出来的宝孩子呀!我的香火啦!香火啦!”

高菊娃瞪了他一眼,压低噪音说:“你个疯鬼,别乱喊,你老婆听见咋好。快把孩子放在床上。”

情夫双膝发软地跪在床前,用灼热的大手缓缓地抚摸着高菊娃软弱的身体,用滚烫的脸贴在她的脸上,她梦呓般道:“别……门开……”

情夫这才看见那门敞开着,同一瞬间一个矮瘦病态的女人身影从门外忽闪而去,不觉脱口道:“老婆!”

高菊娃被他的叫声惊出一个冷汗,头脑骤然清醒,力气从心底而生,猛力搡开他厉声道:“你快走!快走啊!”

情夫愣了片刻痛苦地垂下头慢慢地往外走,整个人仿佛矮小了许多,高菊娃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过了一阵才想躲在门外窥探他们的女人,她万一把事捅出去咋办?万一想不通有三长两短咋办?高菊娃用力地呼叫:“婶娘,婶娘!”

情夫把老婆招回来了,高菊娃看见她泪流满睑,失魂落魄地望着床上蠕动的婴儿。高菊娃愣了片刻轻声地说:“婶娘,是我对不起你。”

婶娘沉默和悲戚了片刻后,哽咽道:“方才的情形我无意中撞见了。我想带娃娃回老家去成全你们。他是个好男人,他爱你也爱得很苦,睡觉都喊着你的名字。”她说着泪从双眼涌出,滴落在干瘦的胸部和干瘦的腹部。

高菊娃又震惊又慌忙大声说:“不,不!婶娘你胡想胡说些啥呀?”

情夫板着脸说:“你刚才还听见了什么?我是讲蔡老黑有了香火呀!”

婶娘感到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脸色很快变得苍白凄淡了,她低垂着眼帘喃喃道:“我没有听到只有看到呀,蔡老黑是有了香火,我也代他高兴。”

高菊娃虽然没有被婶娘的话吓住,可确确实实在她的心目中留下一个不得不深思的问题。她微微一笑说:“婶娘,你待我像亲生女儿,毛竹都有上下节,我和你的男人是清白的,你也别误解。”

情夫怒目凶光厉声道:“老婆,你以后少管闲事,我和菊娃好比父女。”

婶娘闷闷不乐地呆立着,她的眼里已没有泪水了,仿佛剩下来的只有愤恨和幽怨,她镇定地说:“我知道,我只要一个安稳的家。”

高菊娃望着婶娘那凄楚而黯然神伤的样子,心中没有怨恨和厌恶,高菊娃仿佛同情起这位痛失丈夫爱的女人,在情爱的争斗中,她无疑是个可怜可悲的受害者,这也是高菊娃给她造成的伤害。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温暖她受伤的心灵。高菊娃柔和的语气中还带有几分谦恭说:“婶娘,你放心吧!你会拥有一个温暖的家。”

情夫鼓着眼道:“老婆,你不要用那双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没有骗你,快去厨房烧饭!”

婶娘被他的男人一喝就赶快去厨房做饭去了,似乎有点怕个子胖她一半的老公。

从这以后,孩子是高菊娃活下去的一个重要依托,也是她全部生命的根芽。孩子一天天长大,有一次高菊娃搂着儿子噙着泪说:“数灵,你是娘的命根子,娘后半辈子的希望全在你的身上啊。”

儿子瞪大乌黑稚气的眸子,甜甜地说:“娘,我要好好读书,长大一定有出息,让娘亨福。”

“好啊,妮等着事儿子的福呢。”高菊娃高兴得直抹眼泪,一句孩子式的承诺,对她也是莫大的安慰呀。她儿子比许多大几岁就干活的理事的农家子女还要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助她。

他不光干些上山砍柴下地锄草的农活,见她擦洗蔡老黑,他便干些洗衣烧饭的事,见她精神郁闷还为她解闷开心,常常感动得高菊娃热泪纵流。

我暗暗地想有的女人为金钱活着,有的女人为爱情活着,更多的女人是为儿女活着,而高菊娃是为了儿子和蔡老黑双重地活着。高菊娃停了下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像一辆破旧的拖拉机,费尽艰难地爬上了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如飞地急驰而下,她倾吐了心中的隐秘如释重负,后边的叙述就显得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