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五十开外的胖子男人朝高菊娃走来,那双金鱼水泡眼火辣辣地盯着她,这使高菊娃感到很不自然,心里想胖子是看她出洋相吧。胖子瞧了瞧她对老板说:“你给他们住一宿,住宿费我来付。”
女老板的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说:“那就在走廊上打个地铺吧。”
“好呀。”高菊娃感激得热泪盈眶摇着胖子的手,“您真是好人,我不知怎么样感谢您才好?”
胖子的目光盯着高菊娃高耸的胸脯,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别谢了快去吧。”
他们搭铺在走廊,不一会儿,胖子站在走廊的尽头向高菊娃招手,她奔向他说:“大叔,您找我干啥7”
他笑哈哈地把目光从她的脸上膘到胸脯滑下下身说:“我是个生意人,啥都讲究等价交换,多劳多得。”
高菊娃说:“我回家去马上汇钱给您,加利息。”
“你这样讲就见外了。”
“那谢谢您。”
“你用啥谢我?”
“用我的心意。”
“谢也不必谢,我先给你五百元,可你今晚非得陪我睡觉。”
高菊娃的脸笼罩上浓浓的阴霾,心里想挣这些不干净的肮脏钱,回高老在无脸见人,这样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羞死人啦!她两眉拧了一个结说:“不,我不能。”
胖子把脸一沉说:“你不干就把钱还我,现在你们就滚开。”
高菊娃转过头看着伏在床上,抖作一团的蔡老黑,为了给他医病,把自己的生命都搭上了,还有啥做不得呢?与胖子睡觉不损肉不损骨,睡过了她的身子还是蔡老黑的。高菊娃耷拉着脑袋低垂着眼帘说:“我老公病得重,我不能长夜离开他。”
脖子爽快地说:“半个小时,三百元。”
高菊娃满脸绊红地点点头,就跟着胖子走,身后转来了蔡老黑痛苦的呻吟声。高菊娃心里咕啃着:蔡老黑呀,不要怨我,可为了你,我才这样干的呀。
高菊娃提心吊胆地跟着胜子到了他的房间,胖子急不可待地把她抱到床上,解开她的衣服……
高菊娃用双手扯着衣服,死死地遮住了裸露的胸脯,心想这样做岂不是卖淫犯罪吗?卖淫的妇女要坐牢,弄不好还会杀头,她的思想正在激烈地斗争着,奸刁鬼滑的胖子猜出了几分,手里拿着钱往她眼前一送:“你不想挣钱,那你走吧!哼,有钱还怕找不到女人。”
钱!钱在高菊娃的脑子里一闪,她一把夺过胖子手里的钱。
一会儿,胖子得到满足后得意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办橡胶厂的,目前拥有资金五十万元,有妻子和儿女。你若丢开那个鬼丈夫,嫁给我当小老婆。我给你在城里购买一座房子,让你饱尝人间快乐,吃尽山珍海味,游遍名山秀水。”
高菊姓心想他趁人之难夺人之爱,逼良为娼,是个下流的坯子。她感到这引诱的语言,是那样恶心与愤怒。高菊娃的脸马上变了形,道:“只要我瘫痪的丈夫心膛跳动一分钟,我就陪他一分钟。”说完就像逃避瘟疫、灾难一样快步地到了蔡老黑床前,紧紧地抱住他痛哭。她的心里就像刀剜一样疼痛,想起今后的路还那么漫长,还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如何能在刀风剑雨的世界里找寻一块立锥之地,如何既要能够绕过暗礁、险滩,又要不葬身鱼腹,那真是难上加难啊!
蔡老黑眼皮无力地耷拉着,时时抽搐着的嘴角,透溢出掩盖不了的苦相。此刻,高菊娃多么希望有一双温暖的手拭去她的眼泪,用那宽厚的胸膛埋葬她所有的悲伤。可是没有,她只好自己拭去泪水,取了换洗内衣跑到浴室,温暖的水漫漫漫过全身,驱散了让她心有余悸的污秽。她用毛巾把身体擦干,阵酸楚从心里升起,浑身一颤,眼里又有了包含委屈的泪水。要是蔡老黑身体健康有多好呀,他一定会充满温情地爱抚她亲吻她,用男子汉的爱心抚平她道道的伤痕。她也决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她冲洗完毕,拖着灌铅一样的双腿,带着耻辱去街上为蔡老黑买饭。
高菊娃走在街上含着泪望着天空,夜空中散散落落的群星,那些星星和以往见到的星星一样,高高兴兴地悬挂在遥遥的天空之上,闪烁着千年不变的冷光。那些星星好像是造物主的眼睛,多少年来它们用自己的冷眼观看人世间,爱与恨、生与死、罪与恶……它们刚刚又看到了人间丑恶一幕,它们的目光还那么冷漠,没有耻笑没有同情没有愤怒没有怜悯。云的阴影不住地掠过,月亮探出头来,只不过是苍白的一长条,清纯得没有一点瑕疵,而高菊娃呢?生活上的污点永远洗不清了。她觉得胸口像火烧般地烫热,鼻子一阵一阵发酸,感到自己真正变成了一个罪人,看见街上开来的警车,害怕得发抖。她痛苦地靠在水泥电杆上闭起眼睛的时候,眼前浮现的是阴森森的铁窗,耸立的高墙,威严的武警,密布的电网,她禁不住地浑身战栗。她脸上的泪水刷刷地流着,手帕揩了又揩也来不及。她觉得嘴里有一般血腥的咸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在返回的路上,她仿佛看到上帝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指派站着两个人,一个指着光明大道说:“那条是善良之路。”一个指着黑暗的独木桥说:“罪恶之路。”他们似乎都对路人喊:“选择吧,给你自由!”
高菊娃选择了前者。
此刻,高菊娃在不安和狂怒之中,盼望风会咆哮得更加猛烈;天色会更加昏暗变得一团漆黑;嗡嗡的人声会成为喧嚣。她两脚生风地跑到了旅馆,一到旅馆先给蔡老黑喂饭,等他吃好饭后,高菊娃就背起地溜之大吉,摆脱胖子的纠缠。可是不管怎样,她就像背上了耻辱的十字架。在那挂号排队为蔡老黑医病的三天等待的时间里,那接连三个晚上好苦哪。有一个晚上,皓月当空,繁星隐退,那澄蓝的天空,有多高,多宽?她痴呆呆地望着。记得王文龙对她讲过月,说过星,还给她背诵过宋朝大诗人苏东坡的诗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呵,这圆月,玉盘。高菊娃像今夜这样认真仔细地端详它,还是早在一年前。那时高菊娃和王文龙在月下漫步,她们俩深情地低语,轻轻叩击着对方的心房,依依不舍地漫步在月光下,分手时王文龙录了苏老夫子词的最后两句赠给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婢娟。”高菊娃暗暗地呼唤:“文龙啊,你此刻在哪里?你和我一样共赏明月吗?你听到了我对你发自肺腑的呼唤吗?”但她耳边传来的是蔡老黑“哎唷……哎唷……哎啃……”
的痛苦呻吟声,她无法发泄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只好钻进被窝,悄无声息地咬着被单低低地哭泣,渐渐地进人似梦非梦的幻觉世界,仿佛感到整个身躯离开了床一点一点地往上浮,在房间里自行旋转,可怕的吼声充满双耳,好像很远很响,又好像很近很轻,自己身体各个部体开始支解融化,又感到胸脯有些胀闷,于是时间失去了记录,空间失去了存在,周围许多的人一下子变成了骷髅,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飘飘荡荡向她包围过来。
高菊娃逃到陡峭的山峰上,纵身一跃掉入黑洞洞的万丈深渊,她拼命地挣扎着高嚷:“救命呀,救命!”这时有一群赤身裸体的粗壮男子狰狞着朝她扑来,她恐怖得浑身颤抖蜡缩在墙角边,三个粗壮汉子一拥而上,撕光了她的衣服,接着是疯狂地施暴。突然,门“啪”的一声巨响,进来四五个警察。大汗淋漓的汉子们异口同声地说高菊娃是卖,她刚想开口辩护。忽然,满屋子无数大大小小的钞票漫天飞舞,警察抓了一些钱,拿着寒冷的手铐,“咋呼”一声把她铐上,押到荒无人烟的偏僻处,一根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的额头。高菊娃“啊”一声惊醒了,浑身是冷汗,睁着眼睛只见四周漆黑一片,心里像刺进一把尖刀在流血……她感到是在受苦刑哪!为了这个无法弥补的不幸,她不知道暗暗哭过多少回鼻子,真想一死清静,一了百了的念头不知在她恼际闪过多少次,而每当病床上的蔡老黑那痛苦的呻吟声在她耳边响起,她只好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三天后的一天早晨,天空一团黑云涌上来,又一团黑云盖过去,很快就遮没了半个天穹。高菊娃背着蔡老黑去医院,精明的医生诊断蔡老黑患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加上他长年操劳阴虚逆气,气血两亏,无抵抗能力,类风湿病毒侵入心脏,已无法治疗,后半生只能在病床上度过,也失去了性功能。高菊娃强忍着泪水背着蔡老黑,一切热望都成空,现实比想像的还要凄哀和严峻。此刻,她的眼里没有泪,热热的像燃烧着两团火。无法倾泻的悲伤,在她受伤的体肉涌动,她真想大声责问老天爷:“我前辈到底做了啥造孽事啦,你这么惩罚我?”
高菊娃背着蔡老黑,拖着疲惫的躯体,在曲折的盘山路上踟蹰;拖着沉重的步履,在崎岖的小径上徘徊……
高菊娃不知走了多久,才翻过山岭。夕阳西坠,渐渐隐没在山岭下。一抹晚霞,映出了高老庄的黑黝黝的阴影。
夜色苍茫,路也迷茫,昏暗,阴冷……兴冲冲,满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