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寡居 郭兴聘 5051 字 10个月前

幸福、美满的家庭憧憬而去;惆怅怅,带着冷落、失望、悲伤的心绪而归……山岭的盘山小道,崎岖迂回、艰险难行,它毕竟有个尽头,高菊娃的人生之路呢?茫茫,茫茫……

高菊娃在悲痛绝望中回到了家,每到夜晚,她常独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棺材上,心情陷入了苦闷之中,像井里的青蛙仰望着天空久久地出神。有时在一种令人沉重的寂静中,她突然看见天空上有一位粗壮的男子骑着骏马朝她奔来,并伸开双臂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美丽的憧憬和幻想,常使她短暂地忘记了疲劳和痛苦,黑暗中她微微咧开嘴巴,惊喜地用眼睛仔细搜索起从天空下凡来的男子。看着看着,她又觉得什么也没有看见,只不过是她的一种幻觉罢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闭住眼睛低垂着头伤心地流广眼泪。

在一个凄凉的午后,高菊娃的耳边又传来了蔡老黑“哎唷……哎唷……哎唷……”疼痛的狂喊。高菊娃想去买“雷公腾”、“消炎九”药物。没有钱怎么办?她就想到去医院卖血。

北风在高楼广厦的间隙中呼啸着掠过,卷起地上的一片片落叶和纸片在低空蝴蝶般地飞舞。天空阴沉沉的,凉寂的街道行人寥寥无几,一片凄凉。

高菊娃急匆匆地朝医院走去,冰冷的风从她深蓝色的大衣的每一处空隙里钻进来,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峻,从脖子上解下红白相间的长围巾,竖起衣领把长围巾裹着头和脸,只露出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

高菊娃刚走到拐弯处,一位站在路旁的妖艳女,迅速地将小黑包往她怀里一塞,低低地说了一声:“快走!”高菊娃双手一怔,双眼中露出一丝茫然。那妖艳女催促道:“大姐,快走呀,有人来啦!”高菊娃心里想难道有人抢劫她?便紧张地拿着小黑包,一眨眼工夫就钻进路旁的女厕所。

妖艳女见高菊娃无影无踪,很快就镇定下来,确定她已到了安全地带,又看看四周的确没有目击者,她立即趴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又在脸上挖了两把,才高声尖叫起来:“快,快——快!救命——救——命哇!有人抢钱——”

尖锐的呼救声吸引了许多围观的人,很快警察也赶到了。于是,妖艳女语无伦次地向警察讲述了被劫过程和歹徒的形貌。

这时,忽然一个穿着蓝色大衣,头和脸裹着红白相间的长围巾,与高菊娃相貌极为相似的女人挤进人群,站在妖艳女身边正想和她说话,却发现警察包围了自己。那女人掉头想逃却已不叮能了。

警察逮住她,一把扯下她的长围巾。发现竟是娇艳女的同胞大姐。

妖艳女的嘴张得好大,半天合不拢来:“怎么是你?那刚才……”妖艳女的眼前忽地一片漆黑。

警察把她们姐妹俩带回了公安局,事情很快搞清楚了。娇艳女在一家小工厂当出纳,每个月负责发放十多万元的职工薪水。大概因为金额不多的缘故吧,每次都只是她一个人到就近的银行提款。今天上午又是她一个人去提款……十万元的款子也没有多少,一个小黑提包就全裹下了。娇艳女提好款子点清后,提起小包走出银行,特意拐入了事先和大姐说好的僻静小巷。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五分钟,她们俩在妹妹叶晓红的谋划下,早在家就商定好了抢钱的时间和地点,因为居民稀少,这条小巷在上班时间后基本上没有行人,发案现场也就没有任何同步者,事后被害人可以随意向警察编造被抢劫的细节,哪知道高菊娃的装束与妖艳女的大姐一模一样。

此时的高菊娃,见一个陌生女人莫名其妙地把黑提包塞给自己,钻进厕所打开一看全是钞票傻了眼。这么多钱,自己急需用钱,有了这笔钱自己不需要卖血,还可以还债。突然,她又想妖艳女失去了这笔钱,作为一名工作人员,从工资中节省,三辈子也节约不到这么多钱呀!万一她想不通有啥三长二短,怎么办?若是这笔钱来路不明……她左思右想赶紧把钱送到公安局。公安干警们赞口不绝,夸她是心灵美的好女人。

高菊娃到了医院要求卖血,医生看了看她那张蜡黄脸孔道:“你身体差不能卖血。”

“医生,我的脸是无生黄的呀!我要卖血,求求你!”高菊娃拉着医生的白大褂,医生经不住她的纠缠。终于,她卖了一百多元钱给蔡老黑买药。一路上,她禁不住地恶心反胃,感到头昏眼花,额头上也沁出豆大的汗珠。回到家她硬是强忍着,并沿着墙壁摸到鸡窝,好不容易取了一只鸡蛋。当她望着鸡蛋又想起了家里柴盐酱醋,针头线脑全由它换来,只好又把鸡蛋藏起来,喝了几口水,跌跌碰碰地端给蔡老黑一碗药,当他看到她苍白的脸说:“菊娃,你下午到哪里去了,不舒服吗?”

“我……我去医院给你买药。”

“买药?买药要这么长时间?俗话说得好‘床上的妻,床下的规矩”’“有啥规矩?”;蔡老黑道:“从今天起,一、不许你同男人接触;二、不许一个人去看戏看电影;三、不许在田野与人打闹;你听到没有?”

高菊娃听见他给她“约法三章”,不禁悲从中来,感叹那无法摆脱的游魂缠绕般的绝望,那毫无灵性的刻板生活,她早已厌倦。但向前迈出的步子,无论朝向哪儿,她都在与自己远离。

这时,她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叫,那声音叫她退回到自己的精神生活,她知道那声音就是她骨头里的理性之声。为了不伤蔡老黑的心,她故作很高兴的样子把手指往他的头上一戳:“老公的命令如山倒,我打心眼里从命。”确实,她是一个被折磨得没有力气的女人,哪还有时间同人们闲谈呢?她对蔡老黑的康复完全失望了,最大的痛楚是内心难以言传的苦脑,绝望中她离开他的床前,躲在院子里的昏暗角落里哭过一场。这时又传来了蔡老黑疼痛地叫喊:“哟唷哎!菊娃,快……快来!哎唷,哎唷……”蔡老黑凄切的叫着。房门显得格外邈远,一声叠一声。

那声音苍老、衰弱、依恋,像一个幽魂弥散着整个小木房,也像一条无形的线把高菊娃牵到他的身边,只见他浑身冒着虚汗,“哇”的一声吐在她的脸上、手上,到处是稠稠的粘液。她忍不住要呕吐了,急忙脱下他的裤子说:“我拿去洗。”

高菊娃的脚像驾了风似的到了水边,便“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堆,她的灵魂出窍,飞走了,飞到哪里她不知道,反正不会停栖在希望的绿枝上,看看天,天阴着沉甸甸的,云像个心里装着什么伤心事的多愁善感的孩子,隔一会儿就下一阵雨,灰色的雾气伸进人家的窗子,沉滞到心里。乡间的林荫小道上,落满一层卷边的黄黄苍苍的树叶,秋风吹过来叶子被刮得瑟瑟地乱跑。高菊娃仿佛已跑到了人生的尽头,觉得她与蔡老黑已经走到了绝路了,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了,难道她二十多岁就守寡吗?为什么不离婚呢?该怎么办?不能活守一个不给自己增添欢乐的废物;不能服侍毫无经济收入的穷家伙;不能养活对自己和社会无益的人呀!死!但也不能将蔡老黑一个人孤苦伶怀他留在世上受活罪,高菊娃想与他同归于尽!

寒风把高菊娃驱赶到家,她借着黑暗手拿柴刀,站在蔡老黑床前。耳朵钻进了他那痛苦的呻吟声。她心在呐喊:“蔡老黑,不是我狠心肠,我是为你解脱痛苦,也为我自己解脱痛苦的折磨,我先砍死你,而我自杀呀!”她高高地举起柴刀,心怦怦地跳,头脑又热又胀。耳朵里呼呼作响,以为那是翅膀拍击声,好像什么东西已经逼近她了,感到压抑,感到窒息,她的忍耐力崩溃了,禁不住发疯似的大喊了一声:“蔡老黑,我们同归于尽!”

蔡老黑恐怖地“啊”的一声尖叫,从床上摔到地下。高菊娃砍下的刀落空了。

天“轰”的一声闷雷,闪电窜进窗户。高菊娃打了一个寒颤丢下柴刀,簌籁地后退几步,背靠凸凹不平的墙壁,她的脑子很乱,很烦,恐慌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雷,越打越响……是银河决口?是天公震怒?

远处的山,被雨雾遮盖,变得一片灰蒙蒙;远处的田,被雨水冲击,变得一片水汪汪。

“轰”的又是一个落地雷,炸得天要崩地欲裂,浓云撕开一道裂口。屋内猛一下亮了。闪电亮光里,高菊娃看着床底下哆哆嗦嗦瘦骨嶙峋的蔡老黑,脸色苍白,嘴里流着口水,用可怜巴巴的乞求目光望着她。她眼窝发热,口里发干,一把抱住蔡老黑。

高菊娃回忆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诉我。她曾经想一死了结此生,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寂寞的日子里,她独自一人毫无意义地坐在冰冷的地上,目不斜视挨着空荡荡的时光,仿佛除了老天下雨或着太阳升落,这世间已没有什么指望了。

我凝望着高菊娃沉思片刻。想起她卖淫的一幕,使我更加对《罗马女人》中的主人公阿德丽亚娜既然干妓女这一职业,就应该每次更换一个不同的情人,若让某一个男人占有,那样就会生出喜欢上某一个男人的危险,这种危险将导致她不仅出卖肉体,而且将出卖精神和感情,那么她干的就不是妓女这一行了。由于阿德丽娜的这一无能为力的职业,她的行为方式不仅不是什么堕落,而且应该看作是她对自身心灵的忠贞捍卫。而高菊娃的卖淫,完全是为了给丈夫治病而牺牲自己的肉体,这只能说是舍己救人的一种方式罢了,我对高菊娃的卖淫没有丝毫的鄙视,反而在心理上对她产生了一种遥远的相通。而高菊娃的婚姻是以法律形式和道德观念约束着,用法律的威力约束在一起而不是用爱自身的魅力来吸引在一起,是令人多么的痛苦和烦恼。我说:“高菊娃,你和蔡老黑的缘分只有那么一段,带给你的是长久的痛苦,命运莫测谁能料倒?”

高菊娃说:“命中注定呀!”我想高菊娃以女性的坚韧和顽强对蔡老黑的怜悯迫使她活下去,为活着悲苦也忧愁。我宽恕了她,她的目光隐含着那么深沉的忏海,语调显出这样的真实感人,整个神态中流露出那么矢志不移的爱情、友情,我全都宽恕了她。

“嘭嘭嘭”蔡老黑把铜锣敲得震天动地,高菊娃急忙煞往话头奔下楼去。我打开窗深深地吸着飘进来的充满松树浓香的温暖空气,看着东方鲜红的太阳渐渐地升起,我如从充满了斗争的辩解,充满了激情的愤怒和憎恨,充满了混合著誓言与醉狂的热泪中翻滚出来一样,心里对高菊娃涌起了热呼呼的感情。我对高菊娃在荣誉光环下犯下罪错的气愤心情也平伏了。我心里想在婚姻关系中,一个没有功能的男人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枷锁,是刑具!因为婚姻的本质和原始的起点是性的联结。高菊娃那时毕竟只有二十多岁呀!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年轻的女人结婚后,长年累月得不到性事的满足,这是何等的难以启齿的痛苦啊!正常的爱情是应有的成分。我们因为啥要将每年的二月十四日定为“情人节”呢?这就是暗示人们在婚姻上进一步解放,让所有不幸的男人和女人拥有一个知足的情人。我胸膛里升腾起来的是对蔡老黑自私的愤怒和对高菊娃的同情,看着她忧郁的样子,这个双重生活的女人,真需要韧劲和毅力啊!自己也是女人,我不由暗自钦佩一个女人对痛苦的承受力,升起来的是女人对女人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