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寡居 郭兴聘 5278 字 10个月前

我们走进篱笆墙借着小木房微弱的灯光,我看见大黄狗蹦蹦跳跳地走到凉棚下,伏在一具油汪汪的红棺材分。凉棚上爬满了伸展的绿色夹带着黄色的葫芦藤叶,上百只葫芦沉甸甸地阻蔽在凉棚下垂挂着,离凉棚不远处的一头黄牛趴在地上悠然自得地睡着觉。小木房前种着一串红、野菊花、野冠花,连缀成一起,组成五颜六色的图案。

高菊娃拉着我的手走进窝灶后面那间用木架隔着的阴暗小房子。只见蔡老黑躺在一张油漆剥落的床上,露出像农药瓶上张贴着的骷髅头颅。脸皮仿佛被干冷的秋风吹了似的皱皱巴巴,苍白的脸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驳的阴影,他正呼噜噜地睡着。

我示意高菊娃不要打扰他,我望着挂在床头上的一只破铜锣说:“这破意儿挂着干啥?”高菊娃悄悄地告诉我,破铜锣是蔡老黑的专用品,他一敲铜锣,高菊娃就立即赶到他床前服侍。

高菊娃拉着我的手进了厨房,她要烧饭给我吃。当她掀起锅盖,几只蜂螂从锅里蹿了出来。她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倒入锅中冲了冲,煮了一碗白糖伴蛋花让我吃,我才意识到的确已经饥肠辘辘,接过蛋花坐在长板上喝了一口,假惺惺地要推给蔡老黑吃。高菊娃说他已经吃了,便坐在灶堂木凳上,用火钳从灰堆里夹出几株烤得又黑又黄的白薯问我要不要。我说喜欢吃白薯……她用火钳夹给我一块白薯。当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貌如猪八戒的刘阿斗和他年轻美貌的妻子跃妹,吵吵闹闹地进了院子,跃妹高嚷:“不,我们做的是人工授精。”

刘阿斗手拿酒瓶勃然变色,借着酒劲蹿起来往院门上一拍:“你……你这长舌婆,瞎讲啥人工授精。”

跃妹见刘阿斗朝她发火,喉咙一下子噎住了,她把脸转过去泪水涌上来。她气愤地嚷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本来就是个不中看不中用的男人,自己不行,还硬充好汉?”

“你?天生的贱货!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股男子汉大丈夫的血气涌上刘阿斗的心头,他血充两眼高嚷着,接着便“咕咚咕咚”拿着一瓶酒喝。醉得厉害。跃妹十分清醒。她最恨别人骂她贱货,引伸她过去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于是,她也就话赶话,专朝着丈夫心灵深处的疼处戳:“你无生的废物,站着不够高。躺着不够长。我嫁给你就够丢人现眼的了,没想到你还蚂蚁戴眼镜充大脸!”

刘阿斗顿时气得五内俱焚嗷嗷叫着:“你,你这败货。”他举起酒瓶冲着她又嚷,“我要打死你这个小妖精、”

跃妹猛地站起。以身高优势猛推了他一把,“扑通”一声刘阿斗倒在地上。

高菊娃慌忙把他扶了起来,刘阿斗嚷道:“哼,真没想到这贱货要死啦!”

跃妹自从生了儿子,便觉得为刘阿斗立了一大功,这个矮子理应把自己当神仙供着,没想到他竟当着大家的面打骂她,这是她怎么也不能忍受的。再加上结婚两年来,她的腰板也渐渐硬了起来,从他手中挖来了不少积蓄,足以支撑自己和儿子今后的生活,她火冒三丈地蹦起来:“刘阿斗,我要抱走儿子与你离婚。”说完,她就像风一样卷出了门。

“儿子是属于我的,你别想抱走!”刘阿斗弹着两条粗矮的腿蹦了出去。

我呆愣愣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心里泛起一丝惆怅,跃妹这样好端端的美人胚嫁给矮子,不是要破坏了优生优育的计划生育国策了吗?为什么一朵鲜艳的花要插在牛屎上呢?难道是为了显示出她的娇艳?她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但我又想爱情是心灵撞击的火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一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被爱者并不意味着自己的“身份”高人一等,爱者也并不比被爱者“低一等”呀!正当我准备问高菊娃,跃妹为什么要嫁给刘阿斗?忽然,一个酒气冲天的彪形大汉,闯进院子,身后跟着一只摇着尾巴的大黄狗,毫无疑问这人常来这里,便与大黄狗混得烂熟。

我仔细地一瞧惊诧地嚷道:“陈村长,快坐!”

陈之路却不坐,瞪着死鱼眼,手一挥说:“去掉!”

“去掉什么?”我困惑不解地皱起眉头问。

“闪光!”陈之路歪歪扭扭地晃到高菊娃身旁。

我莫名其妙地凝望他们,高菊娃说:“酒后糊话。村长,你明早出远门,老婆把你灌得醉蒙蒙,等酒劲上来好亲热哩。”

“亲热个屁!”陈之路说着就像一个沉重的麻袋“扑通”一声巨响,仰面朝天地倒在灶堂的柴堆上,二条又长又粗的腿叉开,那是一副铁打的身子!骨骼粗大,肌肉饱满,他身上的每一块地方都充盈着力量与野蛮。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力壮如牛。

我望着村长粗壮的身材说:“菊娃,村长真是铁打的腱子骨。”

高菊娃用睫毛长长的大眼睛,撩人地一下一下瞟着村长:“他明天就要出远门了。”

“村长为什么要出门?”我漠然地望着她。

高菊娃叹了一口气说:“城市改革开放,实现自动化和机械化。我们乡下呢?

责任田包产到户,农业机械化成了泡影,老百姓田间劳动,更加走向原始化了。于是,村长外出打工,要给乡亲们带个头,走劳务输出的致富路。“高菊娃笑了笑说,”村长说关山阻隔的高老庄靠几把锄头在祖祖辈辈挖过的黑土地里翻来覆去,能翻出金灿灿的铜钱来嘛?加上每人两亩半责任田几个月时间就耕种收获了,不出去挣钱捆在村里才是傻瓜呢!”

“包产到户政策好,多余的劳动力能输出去,不会吊在田地里等死。”我咬了一口甜甜的白薯。

“包产到户的好政策,我们都很拥护。”高菊娃毫不迟疑地答道。

我一边喝着鸡蛋花一边开心地笑着说:“你们这个穷山村,走劳务输出的路子才是对的。”

高菊娃渴望的目光射在陈之路的身上,喃喃地说,“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路,希图个啥?还不是吃碗饭喝点油水。”

我爽朗地说:“现在温饱问题解决了,应该赚更多的钱奔小康。”

“蔡老黑要是身子骨硬朗,我就去外面闯闯,当保姆、做小工、扫大街、搬货物,都比挖田坑强。哎……”高菊娃把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用那松散而迷蒙的目光望着我。

我懂得她后面话中的意思,不愿伤地的心,着力转变话题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当我眼光触到墙上贴着她孩子的十几张奖状,我拍了拍高菊娃的肩欣喜地问:“你儿子呢?”

高菊娃双眸吐辉,洋溢出感人的母爱,她抿嘴一笑说:“儿子考上重点中学,在县城读书。”

“你有这样的好孩子,我为你高兴。”我指着墙壁上的奖状,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你儿子将来是国家栋梁呀!”

高菊娃灿烂地笑着:“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

“你有这样的好孩子应感到无比高兴和自豪,钱是身外之物。”我微笑着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背。

高菊娃仰仰头,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悦:“是的。钱是身外之物。”

我心想在高菊娃贫困的生活面前,提起钱财和富有她定会很难受。便把话锋一转:“你的专题片‘心灵闪光的妻子’播放后,反响很大。县烟草公司经理和他妻子是同窗好友。婚后不久,妻子患了风湿病落得个半身不遂。他想抛弃她,并与本单位的有夫之妻有暧昧的关系,两家纷纷闹离婚。可观看了你的专题片后,触动了他的灵魂,与妻子重归于好。高菊娃,你十几年如一日服侍丈夫毫无怨言真了不起。”

高菊娃轻描淡写地说:“老公老婆是应该的。”便催村长快起来。陈之路打了一个阿欠,睁开血红的眼睛茫茫然地望着我们。高菊娃捅了一下陈之路的后背:“醉鬼。你婆娘找上门来啦!

还不给我快走。”“我老婆没有这种胆量,你们知道嘛,啥叫丈夫?“陈之路揉揉他惺忪的红眼睛说。

我说:“请你解释一下。”

陈之路说:“丈夫丈夫,就是一丈之内是夫,一丈之外不是夫了。”

乐得大家哈哈地大笑了。

“你还笑,回家晚了。别让你老婆将婊子帽戴给我。”高菊娃娇嗔地说。

陈之路的眼睛里泛出一丝淫光,射到高菊娃的脸上、突然,他惊叫起来:“菊娃,蚊子叮在你的脸上了。”

高菊娃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拍:“九月半,山村蚊子像穿鞋钻,钻得真疼。”

一只长脚蚊子从高菊娃的脸上掉在陈之路的背上。陈之路憨厚地笑笑:“菊娃,你满身肉香,蚊子爱叮,我这黑锅底脸蚊子咬也懒得咬。”

高菊娃在他的背上扬了一拳说:“你黑不溜秋蚊子不敢咬,你婆娘啮着你可不放。”

陈之路身子一蹦叫起来道:“你这个短命的烂舌头,我折了你”

“你敢折,看是谁保护我!睁开你的兔子眼吧!”高菊娃翘着下巴朝陈之路嘻嘻笑。

“好眼熟。”陈之路抬起那那红红的醉眼细细地打量着我,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想起来了,县妇联李娟。菊娃,怪不得你烂舌头乱咬人。有《妇女保障法》,怎么就没有我们男子保障法,这太不公平。”

“你是一村之长,高高在上,还要保护啥?”高菊娃娇笑看望着陈之路。

“小李子,高老庄的妇女已爬到我们男人头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