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菊娃笑盈盈地说:“听我说呀。村长,我们怎敢爬到你的头上来呀!”
“哎呀。”陈之路盯着高菊娃说,“你嘴巴不要总嘟囔,等会儿我教训你。”
“你敢!”高菊娃伸出双手轻轻地擂着陈之路的身体说:“狗嘴吐不出象牙,同你讲话不如同人家吵架。”
陈之路缩着身子笑哈哈地望着高菊娃:“我是饭桶,讨人烦了。”他抓住高菊娃的双手把脸转向我,“小李子,你这次来是了解高菊娃的事迹吧!”
“是呀,村长。”我笑了笑说,“你的脑子真灵光,一猜就中。”
陈之路热切的目光注视着高菊娃,仿佛要把她嵌进眼珠子似的笑着说:“我对高菊娃了如指掌,几根骨节也能算得出来。”
“你讲讲。”我从衣袋里取出笔记本,目不转眼地望着陈之路。
陈之路咳嗽了一声,提高嗓门说:“你要我谈谈,那我不客气了。高菊娃在家服侍丈夫养鸡喂猪,在外挖地种粮,我不必费口舌了。高菊娃关心公共事益,说什么要致富必修路,就把民政局补助款的八百元钱,捐给村里造桥铺路了。你看看,小李子,”村长说着拉高菊娃打补丁的衣襟又道,“她吃的是白薯,穿的是破衣。
暧,高老庄是穷山庄,但换届选举照旧不误。不久前,她当选妇女主任。自从她当选后,哪一个丈夫敢虐待婆娘,只要她一出面,丈夫就乖乖向老婆认错赔礼。买卖婚姻,如果被她知道了,最好的结局是人财两空。有一次,我们集体上山砍树,只是给妇女们的工钱比男的少付了一元,她就说了一句话‘不想同工同酬有好戏看’。
吓得我们赶紧给妇女们补足了钱。你说她厉害不厉害?”
我说:“高菊姓为维护妇女合法权益做得非常对。”
我全神贯注倾听了村长陈之路讲述了高菊娃的先进事迹,在笔记本里—一做了记录,问了什么时间高菊娃捐款造桥铺路;什么时间任村妇联主任;什么时间为受害妇女伸张正义。陈之路耐心做了回答,还滔滔不绝地说高菊娃是块好材料,村民们如何如何地尊重她。她操的心比全村任何妇女都多十倍,百倍。
谁有什么难事、心事、苦事都来向她倾吐,她向谁倾吐?不是他酒喝多了讲酒活,高菊娃就是打着电视广告也难找的人。我记好笔记抬起头,用一种极亲切和喜爱的目光看着高菊娃。
“小李子,你别听他瞎说。”高菊娃瞟了陈之路一眼又说,“村长,你抬扛子、吹喇叭、满肚酒水乱搅乱说。”
陈之路一本正色说:“小李子,若是一句空话,我两脚吊屋梁,倒光酒水由你打。”‘高菊娃拉了一把躺在柴堆里的陈之路:“好啦,好啦!你婆娘在家等着你啦。”
陈之路摸摸脸上被柴技压出的压痕说:“别看我脸黑得像锅底,蚊子不肯吮,女人不肯亲。当刻板绘图人家争着要。”
我和高菊娃看着他满是树枝压痕的脸都咯咯地笑了,爽朗的笑声把陈之路送出房门。陈之路忽然转过身说:“我与蔡老黑讲一下。”便踏进蔡老黑的小房间。不一会儿,他笑吟吟地走出来:“蔡老黑睡得像头死猪。菊娃,你同他讲一下,我把两支好烟放在他的床头上了。”他看着我又说:“小李子,明天一早我出远门,你有事找老支书他们了解高菊娃的工作情况。”说完他歪歪扭扭跨出门,边走边吹口哨:丈夫瘫、儿子小,阿妹妹自操劳。
不要愁容纹眉梢,阿哥外出把钱捞。
残缺鸳鸯同到老,……
我听了他的情歌心里一惊,笑着问:“高菊娃,村长对你满有点哪个?”
“哪能呢?好歹他是我的长辈——堂叔。”
“谁的堂叔?”
“老黑的堂叔。”
“这与你是远房关系。”
“嫁狗随狗,嫁鸡随鸡。老黑的堂叔也是我的堂叔,毛竹都有上下节。村长嘴油心不油是难得的烂好人!”她缓缓地走过去依着窗口,用深沉的目光默送着陈之路远去的背影,仿佛陈之路在她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无声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
深夜,万籁俱寂。
我被靠窗小树林里突然传来的“雪凤。雪凤……你在哪里,在哪里啊?找得我好苦,好苦啊!雪凤……雪凤……”的凄凉声惊醒了。这惨惨戚戚的声音使我想起了疯子,疯子的感情对雪凤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不亚于《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与《梁山伯祝英合》里的梁山伯,雪凤是出走还是去世了呢?疯子在这深山冷岙里奔跑,遇到狼或者摔下来咋办?一丝怜悯之情爬上了我的心。当我睁开眼,看见窗外的枣树梢头上挂着一轮圆圆的明月,皎洁的月光倾泻在床前,在这宁静优美的夜,是游子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好光景,是情人幽会的幸福时光,是夫妻床第的快乐时刻。可怜的疯子啊!你千呼万唤雪凤能听得见吗?我想要是雪凤出门在外,她听到你发自肺腑的呼唤,定能飞到你的身旁,若是在坟墓里定敢冒出来与你相约。可怜的疯子,请你好好地睡一觉吧!疯子凄凉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是为疯子还是为雪凤?有情人真的难以成眷属了吗?我要以自己的责任心在下乡的这段时间里为疯子他们做点有益的事。
我望着窗外藏着嫦娥似的明月,把目光渐渐地往下移,移到凉棚挂着沉甸甸的葫芦,移到葫芦下的一具棺材旁。突然,我的目光煞住了,只见狗的嘴巴上塞着一团破布一动不动地坐着。
可能是小偷干的,好狡滑啊!我警惕地睁圆了眼睛凝神窥视,跃入我眼帘的是棺材里有一团白光光的东西上下起伏地滚动。突然,随着疯子“雪凤……雪凤……”
悲凉的呼声。霎时,棺材里弹出两条笔直而滚圆的大腿,把那白光光的一团东西夹在两腿中间上下滚动着。我的心“扑通”他猛跳着,闹鬼!我这个无神论青第一次在穷乡僻壤里遇鬼了,头皮一炸一炸的憋气不敢出声,伸手去摸索睡在身边的高菊娃,不知什么时候她走了。
我心里想:高菊娃太辛苦了,三更半夜睡不好安稳觉还要去服侍丈夫。看着棺材上的情影,我害怕得欲喊无声,欲叫不敢,只好拉过被单从头至尾地蒙盖住自己。
此时,棺材里传来了“吱咯吱咯”声,这声音足足响了半个钟头才消失,接着是传来了喘着粗气的男音:“舒服吗?”
“你呢?你同婆娘舒服还是同我……”女的声音像从咽喉里冒出来的软绵绵。
“当然与你呗!”
“口是心非。”
“你不相信我?我真想把你含在口中,永生永世不分离,难道你把十多年的恩爱全忘了。”
“忘了就忘了,有啥稀罕?”
“暖,我求你不要硬充好汉,别把那颗心包得铁紧。”
“你想把我的心放在太阳底下晒,剥光衣裳遭人讥骂,该受天罚的。”
“谁要你套在脖子上的荣誉,锁得我们一身骨肉不能动弹。
有脸不能天天见,有床不能夜夜睡,有儿不能相认。我在地狱里活受罪。”“算啦!你中了什么邪魔啦!谁叫我们生在这满眼是山的魔沼地,若是我们动弹一点儿不被石头压死才怪呢?”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胸膛膨胀了要冲出这座山。让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
“不,不不,除非满山变为平地。”
“好,我要把命根儿全搭上整夜地移,移到我……”
“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我倾听他们那如泣如诉的心灵之声,心情感到非常压抑,便偷偷从棉被里探出头来看着窗外,月光如银地倾泻在院子里,照见男鬼耷拉着脑袋坐在棺材沿上的迷糊痛苦的表情,女鬼把另一条腿伸进裤子的朦胧身影。她穿好裤子走到男鬼前面跪下一条腿楼住他。男鬼扯住她头发说:“我忍不住要认儿子。”
女鬼把头挣扎出来说:“你不要命啦!人要脸树要皮。”
男鬼迫不及待地把女的抱在自己的腿上,脸庞紧紧地贴着她的脸:“捅出去,让我们做一对恩恩爱爱夫妻,我在外种田耕地,你在家服侍老人和养畜生。”
女鬼用手抚摸着男的脸陇又在他的额上吻了吻:“你要守口如瓶,你忍心要像疯子一样下场吗?农民工夫贵,你走吧!”女鬼从他的膝上跳下来,拉了一把男鬼同时站起来。
男鬼依依不舍地朝篱笆墙走去,一条腿迈出院门又缩了回来,猛地一转身一两个大步紧紧地抱住女鬼,女鬼赔起脚尖抬起另一只手臂,钩住男鬼脖子。皎洁的月亮看着他们,泻下溶溶的月光在窃笑。
“呱”的的一声,凉棚的葫芦丛中突然蹿出一只乌鸦射向天空。男女鬼吃了一惊慌忙地分开。男鬼抬头直愣愣地看着盘旋在上空的乌鸦,才回过神来说:“我走了。”女鬼失魂落魄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足足立了半个小时,才慢慢地弯下身把一只手伸进狗的肚下抚摸着。另一只手拉出狗嘴里塞着的黑乎乎的东西,拘一声不吭地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像是睡着。她才踮起脚尖像幽灵似的颤颤巍巍地朝小木房移来。接着,是上楼梯的“吱咯吱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