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寡居 郭兴聘 5278 字 10个月前

高老庄是个四周山峦迭嶂的地方,别说在国家的版图上找不到,在省地的版图上也被忽略了,对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偏僻角落,就是县里和乡里的干部都很少光顾,若不是要我来挖掘高老庄尽头那小院子的典型材料。我决不会这么傻来折腾坐惯了办公室的光滑洁白的两条腿。我汗水淋淋地爬在蜿蜒的山路上,远望着坐落在旮旯里一间间灰蒙蒙的小木屋,心想起《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也是高老庄里的人,西天取经路上,动不动就要回去,便觉得暗自发笑。

突然,阴森森的树林里闪出一个蓬头垢面的高瘦男人。他猛地伸出双臂狂笑着向我扑来。我因钻进山林慢了半拍,胸部紧紧地被他捏住后,我疼痛得咬着他的手,他嗷嗷地叫着把那只邪恶的手缩到胸前颤抖着。我拼命地跑进黑深深的森林,身后传来了他那可怜巴巴的凄凉喊声“雪凤……你等等我……别跑,等等我……你怎么甩掉我,你好狠心呀!雪凤,你等等我等等我……”

我汗流浃背地穿过一片树林,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张望着四周,不见他的身影,只有枯黄的焦叶“啪哒啪哒”一声声落在我的身前身后,但是我决不会由于那叶子枯黄而感到它轻飘,失去生命的分量,它们犹如一声声凝重的叹息,沉甸甸落在地上,压抑着我的心情,我想那人恐怕是桃花癫吧,多危险呀!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急匆匆地跑进高老庄,庄里的村民们乱哄哄的,有四个穿白大褂女医生主持做b超动手术,大老警挨家通知,并再三说明计划生育是国策,抗拒者罚款。有的妇女一看这阵势就乖乖地做b超的做b超动手术的动手术,大老警叩开虎娘家门,虎娘堵着院门两手叉腰瞪着眼睛说:“你们不要三天两头逼我去做绝育手术,我生了三个囡。”

“男女一样嘛。”大老警说。

“咋一样法,为啥男人不会大肚皮生孩子?女人还得在男人身下睡觉?”

“这是生理上的自然规律。”

“我总是生困,这叫啥规律?你说说生男孩的规律在哪?”

“在你老公身上。”

“那你有本事,就给我老公动手术。我身体有病又是哺乳期妇女,我死也不动。”

“那我去请工作队员来啦!”大老警咕哝着就走了。

天已近黄昏,太阳慢慢地钻进薄薄的云层,变成了一个红红的圆球,计划生育工作队员们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起来。

高老庄的妇女主任高菊娃,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剪着短发,身材粗壮,胸脯分外丰硕。她兴冲冲地带着十多个计划生育工作队员来到虎娘家,村民们看热闹围着院子。但不见虎娘,只有虎娘丈夫林海虎在家。

高菊娃睁大眼睛像扫描器似的扫着院子说:“林海虎,你超生了两个孩子非绝育不可。虎娘呢?”

林海虎说:“我老婆身子骨吃不消,人也出山去了。”

高菊娃说:“那你就绝育吧,男人一刀下去方便。”

林海虎说:“要动就动你的老公。”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几句话。大老警看了看突击队员,戴大盖帽的突击队员就宣布:现在高老庄村民虎娘违反计划生育国策,本队强制执行……

大老警用电棍一指屋门说:“搬家具吧?”

林海虎咆哮道:“你们搬吧,反正我决不会动手术,男人动了不能干重活啦!”

有人答:“那你快喊婆娘绝育吧!”

“不,我婆娘的肚子比这破旧家什还值钱啦。唉,这穷日子真没法过了,养家糊口把老爹的棺材板都卖啦!要是生活不到不得已的时候,谁敢动老人的心头肉呢。”

高菊娃笑道:“这都是你自作自受,要是你少生优生,家里不会穷。”

“穷、穷、穷,全为了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子。我就是先生二十个囡,也要承受下去,非要生个儿子不可!”

“呱”的一声屋子里的婴儿啼哭了,接着另两个幼小的女儿哭着跨出门户,朝着猪圈哭喊着叫妈妈。

林海虎愤怒地举起手。“啪”的一声打在大女儿的身上吼吓:“关啥,滚,你们给我滚!”他又举手要打二女儿。

高菊娃眼明手快地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小女孩,林海虎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啪”的一声抽了高菊娃一个耳刮子。

几个工作队员猛地冲上去抓住林海虎厉声道:“你们违反计划生育。还打人!抓起来。”

林海虎挣扎着高嚷:“我是打自己孩子,可打错了人。你们抓了我,我也不怕,监狱里管饭,你们抓吧,抓吧!”

“妈妈,我要妈妈……”两个女儿哭喊着,异口同声地喊妈妈。

虎娘“噌”的一声,从猪圈里蹿了出来,抱起两个女孩进了屋,反过身子依着一扇敞开的门死死挡住门口,护住孩子。

一个工作队员盯着虎娘的肚子说:“你肚子咋这么大?不是怀孕,是啥?”

“怀屁的孕。”虎娘一把从裤裆里取出一块血淋淋的破布说,“怀孕了,有这么多月经吗?我没有怀孕,你们快走吧!哼,养活孩子,穷得连买纸都没钱。”

一个中年的女医生盯着血破布仔细地瞧了瞧说:“虎娘,你胖肚子里有病,月经颜色变紫色啦!”

虎娘虎视眈眈地瞪着女医生道:“你们别骗我上手术台绝育,你们还不走,我就跟你们拼。”她便冲出门立在工作队员们的中间,撒泼地脱了衣服怒叫:“你们还敢动手术吗!”

四五个男工作队员慌忙躲在院外喊:“大老警,大老警。你的电棍子,电棍子!”

大老警转过身闭着眼睛用电警棍往虎狼身上一杵说:“你不要乱撒泼,快守上。”

高菊娃脑门上直冒汗,两手不作地搓着,四个女医生向她递了一个眼色,她们蜂拥而上逮住虎娘就往层里拉。

林海虎气愤得把上衣一脱扔在地上,猛地冲到猪圈旁拿起一把钉耙,光着两臂高高举起来吼喊:“谁动我婆娘的肚子,我就要跟谁拼命。拼命!”

大老警闪着身子蹿到林海虎身后、用电棍住他后背一杵,他猝不及防,即刻感到整个身体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周身当即失去控制。“不一会儿,医生们就给虎娘做了b超检查,告诉林海虎,他婆娘肚子里有饭碗大的一块肿瘤。

围观着的都惊讶了说:“敢情是真的呀。”

林海虎也大吃一惊,像泄了气的皮球,半晌只好同意给虎娘摘除肿瘤并做绝育手术。

虎娘躺在床上边呻吟边骂。“狗娘生的丈夫,你不是把我当人。而只当生育的机器,还要我再生,哼,这次若不知道,我的老命全搭进去了啦。恶毒呀,狗娘生的。”

众人都乐了。

高菊娃说:“咋样?还是计划生育好吧,不动手术肿瘤在发展,生命就危险啦!”

她一只手撩起掉在脸上的一束头发夹在耳根上,那双黑漆一般闪亮的眼睛朝我这边望了望。突然、她高喊了一声:“李娟!”

她喜出望外地拉着我的手说:“哎哟哟,你咋不叫学生娃带个口信来?”

“来不及,市里急着要材料。”我深情地凝望着她答。

她亲呢地挽着我的胳膊,我立即闻到了她身上那种潮湿苦涩的泥土气息和谷米甘甜的气味,唤起我心灵深处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对劳动者的崇高敬意。她说:“计划生育工作是我们村的老大难。”有一次,乡里发动全村妇女去做b超。高菊娃只得挨家挨户去发动,有儿子的人家不说啥,没儿子的囡户又酝酿起不满的情绪,有人就找到支书,提出应该调换一个妇女主任。她得知后,闷在家晒了两天腌菜干,准备到街上去卖。想避避这股风,又可以给家里挣钱,不料支书找上门来说:“高菊娃,你再不带妇女去做b超,我就点名批评你啦。”她看着自己那些腌菜干咬咬牙说:“不做就强制执行!”支书说:“那你就请人吧。”

她放弃了去街上卖腌菜,立即去当街喊了两遍,说再不去做b超,就请计划生育工作队来执行了,有些妇女就去计生站做b超了。近四十岁的虎娘,过去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一顿饿三餐,没法子,就女扮男装去街头卖艺,一手劈开砖头,肚子一挺能压块大石板,几个汉子高高举着铁锤猛地一敲,石板四分五裂,可她肚子上没留一丁点儿伤痕。村里的男人也怕她几分,说她真像一只母老虎,便叫她虎娘。

此时,她又犯了虎脾气,说啥也不去。一些人看有人打头阵,就跟着瞎搅和,说这个村没带妇女去杭州西湖游玩就不去,不带领妇女办“三八‘木珠厂就不去。

一会儿,广播喇叭响起来了,传出了乡长宏亮的声音。全乡各位妇女们:请速来乡计生站做b超,超过期限加倍罚款。特别是高老庄妇女,高老庄的妇女主任干啥去啦!就算你们村妇女来得最少。连说两遍,嘎巴一声闭了。

高菊娃听后脸色变白,心想当穷村妇女主任没啥当头,无钱无权,一会儿上级妇联安排一次活动,布置一个任务;一会儿党委安排一项工作突出一段时间,政府让你办一件事,弄得跑断腿,磨破嘴,累坏腰穷于应付,成了应声筒干部啦。特别是为计划生育这事真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昨天支书找上门责问,今天一早乡长又在广播里批评她,还要挨妇女们抱怨,可计划生育是国策呀!这件工作不做好,旁的事等于白做,自己就是当典型先进在大庭广众面前身上也玷污了。她这样一想就跑到乡里,就请了计划生育突击队,还有负责这几个村治安的乡派出所大老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