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英一口气在金水沟呆了好些天,他两边都放心不下,等不到村里盖新房就得准备回去上班,一直想跟闫金贵好好聊聊也没赶上空,直到建英下山回家时才瞅准机会,和村长说着心中的困惑,村里被水冲着这个烂样,庄稼也都泡在水里,碰上这种事情,我生怕你回来受不了,可你咋就那么高兴嘞?闫金贵听完之后反倒一本正经起来:“我这又当村长又当队长的,能跟群众们一起抹眼泪?看着不像是一条心,可这是不对的,人家哭你也哭,人家笑你也笑,那成啥了,既然当上这么个官官儿,有时候就算是想掉眼泪有苦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你要是跟着垮了,后面的人还怎么跟你。”
前腿跟着后腿顺着山路向下走去。这一回他从心眼里服了这目不识丁的村长,闫金贵认识的字不在纸上,也不是通过书本就能学来的。一路上他不停的回味村长那番话,回味记忆里的哭哭笑笑,微笑、苦笑、假笑、嘲笑、讥笑、阴险的笑、狡诈的笑、无奈的笑、难过的笑、开心的笑、激动的笑、可爱美丽发自肺腑赞扬欣喜惊讶的笑,悲伤、沮丧、郁闷、失望的哭和幸福、兴奋、激动、感动的哭,两者像是太极中的黑与白,在他脑中快速旋转,哭和笑好像是一回事了,谁还不会哭不会笑啊,他羡慕那种同哭同笑的感受力,沉溺在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共情能力,同时也佩服能在大家都笑得时候保持冷静甚至躲在一旁流泪或是所有人都难过伤心而哭得时候保持乐观,那种飘飘独立的人,这样的能力属实难得,他总能在闫金贵身上看到不同的一面。正是他那不寻常的一面,金水沟这个穷沟沟从之前人人想跑,变成多年后抢破头也要来的一块地方,闫金贵也能够因此在省里当上更大的官。建英低着头一直想自己究竟又是一个怎样的人,看别人总是很简单就能看清楚,审视自身往往不能很全面,那双沉重的腿顺着山路又染上一层湿润的黄色。路变得开阔起来,他也渐渐轻快起来,落日的红散了半边天,蓝与红交融着,远处的山明亮亮的向外延伸,好像还能看到上面的草木村庄,吹在身上的风泛着暖,身上萦绕的思绪慢慢被吹走了,树叶轻轻抖着残留的水滴,路边不知名的野花静静开着,他好像头一回发现似的,忍不住抬起手。
夕阳西下,建英又回到自己那块地皮上,重新忙活起来,脖子上挂着一条发灰的毛巾,他把自己完全沉醉在里面,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时间,房子在姥爷那代人的眼中是那样的重要,刘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建英身后,看到心爱的男人不停的重复,他好像并没有发现,残缺的胳膊熟练的举起又放下,生活是这样的悲苦又充满希望。
建英终于发现了她,黝黑的面庞终于露出白色的牙齿,轻轻摸着刘娟圆鼓鼓泛着黄色的肚子,那隆起的肚子下面甚至还有一些黑色的细纹,那是即将成熟收获的颜色,这肚子好像是被他一天天摸大的一样。
“这娃娃该长得多壮,多皮实,以后可得让他吃吃苦,把他娘肚子撑这么老大。”
“那我可舍不得,宁肯我多受点罪,也别屈了娃娃。”
“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能再出现问题,你可得好好养着。”
那阵子建英没心劲工作,一心扑在盖房子和媳妇身上,他和别人可不一样,要是自己能有个孩子可是这怪胎血脉破天荒的大事,若是生下的娃娃和他长一个样,那也是从未有过的事,可无论咋样都得安安全全把孩子生下来,眼前的事和孩子比起来,简直不能相提并论。提心吊胆的他索性请了假,提前把刘娟接到医院,一刻也不想离开,刘娟明白他的心思,便也由着他的意思,也想法宽慰着。这回三宁和刘本事夫妇从平遥赶了过来,“我看你是荤了心啦,又是住进医院才舍得张嘴,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提前说。”就连平常说话总护着的的妈妈也埋怨说早不知道干啥,到了屁眼门子上才说话,早点过来照顾一下也是好的。可说归说,三宁老汉悄悄地把儿子拉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香囊挂在他的腰间,建英认得这个蛇盘兔的香囊,冷面娃腰间有个一模一样的,他从第一次见到冷面娃就见他戴着这个蛇盘兔香囊,这香囊简直与他形影不离,不懂事的年纪他甚至问冷面娃要过抢过,他清楚的记得那时候冷面娃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两只手死死的攥着。如今居然出现在这里,三宁老汉说是不管有用没用都戴上,我跟冷面娃这孩子说你就要生孩子了,结果他二话没说就解了下来,说让我给你亲自戴上,你可要记着人家的情,这事咱也不怕,现在年代好了,生就的骨头,长就得人,我还就不信了。
好久没见父母的建英心里被三宁爹说得热烘烘,这才觉得,不管隔多久离多远,亲亲的人其实就那么几个,早已成年的他仍像个孩子一样站在父母身边,有他们在,心里莫名的会感到更加踏实放心。
那天是个清早,刘娟一起床就感觉有些不对,只是她还没觉得那就是要生了,忍了一会结果感觉更强烈了,她伸手拽了拽建英的袖子,安静的说道:“叫大夫吧,好像要生了。”建英还没睡醒,像个小孩一样“啊”了一声,好像没有听清楚,然后又慌慌张张的往外跑。
三宁见不得有人在眼前来回晃悠,伸手把儿子拉在旁边坐下,一家人齐心的守在一起。上午得时针艰难的走到九点孩子就出生了,直到那一声啼哭清清楚楚响在他耳边,建英这才释怀,激动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他热切的感受到那个真实滚烫般的生命的存在,那天阳光很好,只是他从没注意到三宁老汉的情绪在此刻才开始汹涌,建英也没想到此刻会有人比他这个当父亲的更加激动,虽然他多年后会亲身的明白,但他现在还不明白,只是好奇的看着父亲瘦弱的身影独自走到楼道窗边,金色的阳光洒在他干瘦褴褛的身上,建英回头看着那光有些刺眼,只是微弱感觉到那黑色的背影和洒在地上的光一同流动颤抖起来,像一道奔涌的河流一样朝着他冲击,他逆着光艰难的朝那身影走去,三宁爹干哑的嗓音朝着窗外呼喊,“百穗爷,我三宁对得住你啊。”那声音把他淹没,死死的沉溺在这水里呼不上气,建英战战栗栗的愣在那里,等待河水的回落,他终于走到父亲身旁,才发现自己的脸和父亲一样都被阳光打湿了,明明站在光里,身上却觉得很冷,每个毛孔都在温暖中打着寒颤,膝盖骨更是猛烈的抖动着,他不知道怎么和父亲说,两双眼睛彼此注视着,所有的河水都朝着一个方向涌,许久许久,才终于觉得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张开的毛孔开始收缩,只是刚刚还翻滚在心里的话才送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喊了声“爹”,然后父子两紧紧抱在一起。
“没事,爹高兴啊。”
刘娟开心的望着那个小生命,没想到藏在这大肚子里的竟是个水灵灵的闺女。
“还以为是个大鬼头,没成想是个小公主啊。”
刘本事说刘娟生下来也是这么大,比他脚上的鞋大不了多少,建英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在怀里,生怕不小心弄疼她,胳膊轻轻的左右摇晃,接着又说道:“真是越看越稀罕,大肚子生出个小宝贝,你看她长得多白、多嫩,看着就让人心疼,咱就喜欢这样的。”他这话惹得全家人在那里笑,刘娟说是要孩子,建英抱在身上竟舍不得给她,好像这孩子真有一股吸引力。也不得不说这女孩透着灵气,身上白白净净,完全没有像家人担心的那样,和建英长一个样儿,甚至没看出来哪里与他这个当父亲的长的像,直到孩子睁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建英才激动的说是眼睛,这孩子像是老天的赠予,让这一大家子都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