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帝才吐出两个字,黛玉忽而起身打断。众目睽睽之下,她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强,半晌挤出一句:“昨日新得了些野栗子,想着今天做栗子糕。赶巧我们太太也要留下用膳,皇上陪我去瞧瞧罢。我是叫兰柳学着做的,不知她做得好不好。”
兰柳一个宫女,栗子糕做得好不好,难道还要劳动皇帝去看?这是什么道理?她这是摆明了要找个由头把皇帝拉走,否则皇帝冷言冷语地当场发作出来,谁见了都不好看。
黛玉硬着头皮拉皇帝出来,也
没往铜茶炊去,一路往碧澜桥前的假山方向来。这里僻静,站在小路里说话,不走进来没人能瞧见有人。皇帝一直没说话,始终保持沉默。走到小路里也是一样,手负在身后左右转动扳指,一双眼睛沉静淡漠,瞧着黛玉时没波澜,仿佛在等她先开口。
“你不高兴了?”一走就是五个月,黛玉也舍不得他。绞着手帕,心里的愧疚几乎漫出来。“这是我们太太才进园子说起的,我原先不知道。”
“即使我百般不舍,你还是会依从父母的话,跟着他们回去。既这么着了,我高不高兴有什么打紧?”皇帝唇角浮出一抹笑,看着很有几分寥落的况味:“你甚至不必跟我商量,心里已经做决定了。”
刚才贾敏说起的时候他打量黛玉,她的表情虽然带着不舍和为难,但她分明是想去的。她想陪着自己的父母。
两个人相处久了,只要一些细微的表情就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心里的想法被皇帝猜中,黛玉顿了顿,方道:“自太皇太后的圣寿节起,我就没好好待在家过。父母兄弟于我是骨肉至亲,我也想念他们,很想借着这段时光好好陪他们。”
那就是已经决定要去了,眼下拉他出来,不过是想着如何说服他。
皇帝觉得自己心里闷闷地有点难受,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他不该患得患失得这样,但他忍不住。
他不说话,黛玉心里越发不安起来,抬眼望向他,见他面色颓然,忙解释道:“我自然也舍不得你,可……”
“别说了,我都知道。”皇帝终究不忍见她慌乱难过,伸手将她搂入怀中,头抵在她肩上,闷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走这么久。何况苏州那样远,远得我鞭长莫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会有皇上鞭长莫及之处?”黛玉伸手回抱他,轻声道:“往后我能一辈子陪着你,却没多少时候能和父母兄弟朝夕相处了。皇上若实在难以接受,就想想来日……”
皇帝倚着她细想了想,还真觉得很有盼头。想到自己刚才的模样,又觉得有点好笑,因而自嘲道:“我是不是有点小气?”
“何止是有点。”黛玉嗔道:“我见了你刚才的模样都发憷。”说着,
她恳切地说:“我一定早点回来。”
皇帝不愿意让黛玉离开,但对着她的时候,往往都是自己让步。他到底没开口阻拦,答应贾敏第二天来接黛玉。黛玉恐他们都往苏州去了,府上的奴才不能用心照料两只食铁兽,于是交代贾敏,明日把苦竹和甘筠也一并带进来。
她临走前还和皇帝开玩笑:“皇上若念我了,就瞧瞧它们。他们再胖一圈,我也该回来了。”
人虽回了林府,但也不是立刻就能动身。林海尚有许多公务需要交接,他一走五个月,手底下人的人压力都很大。林家并没刻意隐瞒,是以林家要带着未来皇后回苏州的事很快就都知道了。
想要讨好皇后的人不少,有送船的,有送银子的,甚至还有领着自家姑娘上门说要给黛玉做奴才的。黛玉因此不胜其烦,再度闭门谢客。过了几天,贾敏忽然遣人来请她,说是北静郡王的新郡王妃上门拜访。
北静郡王府和林家素有通家之好,故请黛玉前往相见。
黛玉便命更衣,又叫人传芝祺进来问话:“我这段时间久住内廷,不知北静郡王何时又娶了新的郡王妃?”
芝祺对此了若指掌,便一一地告诉黛玉:“这位新郡王妃是先郡王妃一母同胞的妹妹,先郡王妃病着的时候就把人送来了。因是续弦,郡王爷又并上心,整日为他早逝的爱妾难过,故而此事并未大办,娘娘不知道也有理。”
“这样快……”北静郡王先头的郡王妃出自苏州穆氏,既然是一母同胞,那新郡王妃肯定也是穆氏的嫡女。这是世家一贯的做法,姊姊没了,再送个妹妹过去做续弦。两族之间的体面借此能够得到维系。
新任的北静郡王妃不及她前头的姊姊生得那样清淡,没上浓妆,那份漂亮也相当浓墨重彩。
她见了黛玉已经以面见皇后的礼数来行礼,膝头弯曲下蹲,姿态动作都很不错,简直像是尚仪局拿尺子比出来的。
“妾水穆氏恭请皇后娘娘凤体安。”
黛玉命她免礼起身,跟在太皇太后身边这样久,面对这样的情况她已能应对自如。
北静郡王妃不由在心底暗叹,这位皇后小小的年纪,瞧着又如此羸弱,未料气势竟半点不输人。难
怪一直不立后的皇帝见了她也心动了,连带着两位妃子娘娘都送了出去。
“娘娘见谅。我今日登门,原是有一件事,想请娘娘抬手帮一帮。”北静郡王妃的笑意瞧着有些苦涩,若真有法子,谁愿意低声下气地为丈夫来办这事。
黛玉正端详她,见状不难猜到,这件事是她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她和这位郡王妃毫无交集,愿意见她也不过是瞧着北静郡王和林玦曾是好友。若此事真的非常棘手,她是断断不敢应下的。
“郡王妃请说,但凡是我力所能及,一定替你办成。”
“说来有些可耻……”北静郡王妃自嘲道:“想来娘娘也听说了,我们郡王爷有个爱妾,姓石,是他在苏州认识的,后来带回京城,便做了良妾。”
这事黛玉有所耳闻,听说是在途径江南的时候认识的。也不知怎么就入了眼,要死要活地要娶她。结果胳膊拧不过大腿,后来还是娶了一位苏州的贵女。她听了还在想,北静郡王怎么就和他们苏州的姑娘过不去。
“石氏前些时候一病没了,我们郡王爷险些就疯了,想要以正妃之仪为她下葬。后来皇上明令不许,东太后也说,倘使郡王爷再敢忤逆,就将石氏挫骨扬灰。郡王爷没法子,只得将石氏依礼葬了。只是近来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说梦到石氏回来找他,想将牌位送往回家乡……”
听到这里,黛玉也算了解了个大概。北静郡王这股劲还没过去,整日念着石氏。但皇帝令他禁足,连郡王府的门都不许他迈出一步。听说林家要回苏州,他就把主意打到这上头了,想让他们带石氏的牌位回乡安放。
黛玉面露难色:“若是寻常东西,顺道捎一程也就罢了。这是牌位之物,我实在不能答应。”
这是多私密的东西,非亲非故,岂能如货物一般捎带?当日皇帝就说北静郡王只怕是疯了,她还不相信,如今看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北静郡王妃像是也猜到了,并未勉强黛玉答应。她今日来此,也不过是北静郡王强逼着才过来。强忍着说完那番话,她自己都恨不得找个洞钻起来。此刻黛玉回绝,她倒像是松了口气。
“郡王妃实在大度。”黛玉自认,换了
她绝不会做这种事。为丈夫的妾室屈膝求人,委实有些难堪。
“我是没法子……”黛玉不过感慨一句,北静郡王妃却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凄然落下泪来:“郡王爷心里放不了别人,心心念念只有一个石氏。我不愿意来,他就拿孩子撒气,那是我姊姊留下的一捧血,叫我于心何忍?”
北静郡王子嗣不丰,和先头的北静郡王妃养下了一个儿子,此后便不管不顾了,一味地和石氏缠磨在一处。论理多少庶子也该养出来了,偏偏石氏没福气,保不住胎儿。说是没了三个孩子,身子也活生生熬干了。北静郡王府如今就这么一个孩子,他竟舍得拿孩子逼郡王妃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