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是身上有伤,却不见这些汉子有丝毫颓靡之态,可见这卢龙军军容风纪,真不愧皇朝边军重旅,
海疆虎狼之名。
然而让周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按理说这般精锐的军队不应该会做出这抓壮丁的事情来。他只得悄悄寻一机会,趁着卫兵巡逻的间隙,跑到这营中最大的军账附近,看看是否能探听到一些隐秘的消息。
卢龙节度使自是不在大账之中,他毕竟年纪大了,前些日子又身先士卒,在同倭人的战斗中又不小心伤了手臂。军账中,毕竟环境不好,不利于养伤,几日来他便只得在家中静养。
卢龙军本就因海疆之战,受创颇重,最近又在幽州战事不利,在蛮人手下吃了亏,打了败仗,军心不稳。如果不是他吴友兵治军严谨,加之这卢龙军主力都是他亲自带出来的棒小伙子,对他颇为尊敬信赖,这卢龙军早已军心浮动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把自己的儿子派到了军营之中同士兵们同吃同住。一方面是为了安抚士兵,一方面自己年纪大了,也该考虑让卢龙军换帅了。
自己虽有心让儿子接掌卢龙军,可这事儿自己说了不算。不单单他说了不算,就是皇帝说了也不算。
自从各州道自成体系之后,大唐数百万军队便各有军号,虽是唐军,却都不在以唐军自称。唯独军中诸将信服者才能做这一军之主,否则哪怕是皇帝任命,虽是实际上有节制一州之权,却无法在各州郡调动一兵一卒。
因此如今天下,数十位节度使,无一例外皆是当世猛将。哪怕是几位亲王,也不得不对这些手握兵权的大将礼让三分。
前些年,尚阳节度使死了之后,皇主曾选派过一位禁卫将军前往尚阳统领军队。结果却是吃了一鼻子灰,风风光光的去接掌大位,结果不单单是被抢了圣旨,还险些丢了性命。随后,尚阳军更是自主拥立了军中副将接任了将军之职,他只得灰土土脸的回到长安。
此事,更是惹得礼亲王勃然大怒,若非这禁军将军是他的亲信,他恨不得都要砍了这家伙项上人头。皇家威严扫地,长安上下对此都是无法容忍。可随后不久,江南道黄岩起兵造反,礼亲王率军亲征江南,两年方还。
之后禁军实力也受损严重,更加之时间过了太久,尚阳又地处偏远,礼亲王对于尚阳军抗旨不遵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可这也刺激到了礼亲王,一定要改革朝政,削弱诸军,加强朝廷对各地的统治。
礼亲王李崇德深知改革之路艰难无比,一方面他想扬文抑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借助新兴武将的势力来抗衡老牌武将门阀,还不得不同随国公等人虚与委蛇。
除此之外,小皇主已经渐渐长大,马上就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无论是自己,后族还是一些想借助小皇主走向更高位置的大臣,都起了不同以往的心思。
朝廷尚且人心不齐,又如何能以中央震四方,这也就是柳阡夜所说的,如今皇朝乱象,其根本始终在于长安。各大势力,各怀心思,否则远如孔圣人二百年前文武之争落败,何以致天下共同口诛笔伐,竞相打压儒教。
从此之后,文人落寞二百年余年,天下竞相逐武。而在数十年前,孔明先生带着儿子孔渊以及崇明太子大力改革,最终结局也是令人唏嘘不已。时至今日,神策军覆灭之谜,崇明太子被杀之事,究竟是哪方势力下的手,甚至是几方势力共同造就,柳阡夜根本不敢想象。
然而就是这桩桩件件的事情,以及历代皇主的不作为,才致使如今皇朝动荡,皇室威严不存,各地军阀拥兵自重,天下黎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当年黄岩起兵造反,甚至也难保不是有人暗中推动,想要将皇室在百姓心中的威信削弱到极致。
可以预见的是,一但天下百姓不再因身为唐人而骄傲,对皇室失去信赖,天下间数十军阀,根本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盛唐五百年,天下布武,兴武扬兵,使得四海臣服,万国来朝,让盛唐百姓因自己身为唐人而自豪。然而不过五十年,失去了文人制约的武人便可以轻易撕下对皇族的畏惧,以武犯禁,不外如此。
吴友兵也是起于微末,从军不久便做了随国公的亲兵。他脑子活络又生性机灵,加之天赋好,武道进境惊人,在随国公帮衬之下,很快就做了一军主将。后来率军平定西羌有功,便积累战功调到卢龙做了节度使。
他也算是老来得子,四十岁才在卢龙安了家,娶妻生子。卢龙靠海,在他来卢龙之前,卢龙许多郡县更是时常遭受倭人侵扰海疆。于是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加强卢龙军的海防,更是亲自培养军队。
大唐虽军力举世无双,陆上武功无人可敌,可五百多年来,唯独这海军始终缺乏远洋航行的能力。对于这倭人的频频骚扰,虽然有心直捣黄龙灭倭国,却是屡次无功而返,只得被动防守。
因此吴友兵培养起自己的孩子来,更是始终以让他继承卢龙军,更要建设卢龙海军,有朝一日灭倭国为目标的。
吴友兵膝下独子,名为吴卢龙,今年刚刚及冠,也不负自家老头子的期望,乃是卢龙武府中一等一的少年俊杰。而在吴卢龙冠礼之上,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读书人大多会在冠礼上取一表字,表明自身志向,就如同武人多半会给自己起一个外号,彰显武力一般。然而吴卢龙他爹,咱们这位吴友兵节度使虽是大老粗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却硬是扭着先生,把孩子的表字从破虏改成了平倭。
自此以后,吴平倭的名号,更是在整个卢龙道无人不知。吴卢龙虽是无奈,但毕竟是自己阿爹起的,虽说比破虏俗气了些,但也逐渐接受了自己就是吴平倭的事实……
虽然他觉得如果自己叫吴巨龙可能更有气势一些,可又想到自己这个姓,还是算了吧,吴命都行,吴巨龙却是有点可怜了,大概很难娶到媳妇儿吧。
此刻,吴平倭,不,我们的吴卢龙正在军账之中同几个校尉商议军事。
“庞校尉,前几日,让你统计一下军中伤亡,可有结果了?”吴卢龙虽年纪不大,可自幼随父亲在军中长大,也曾有过几次参与实战的经历,一举一动,已然颇具威严。
“禀少将军。海疆一战,共参战四万人。民团伤亡尚未统计出来,预计明日各郡能将结果上报。我卢龙军参战两万八千人,其中,八千弓弩手,伤亡共计四千八百三十人。刀盾兵伤亡共计六千七百八十二人,枪矛兵伤亡共计四千六百二十七人,其他兵种基本完好。”
“除却前不久派去幽州的军队,如今留守卢龙军队,是个什么情况?”
“刀盾兵损失较为惨重,甲字营和丙字营几乎打光了,其他三营战力并未受损,其中最为完好的丁字营随军北上,如今留守大致有5000多的战力。”一个校尉应声答道。
吴卢龙目光扫向第二个校尉。这第二个校尉,虽身穿甲胄,依旧可以依稀看到左肩出侵染着丝丝血迹。
“禀少将军,弓弩四营此刻已经没有箭羽库存,北上的弓弩手带去了仅存的一万箭支。不过弓弩营上下依然可以拿起手中唐刀!”这个校尉微微有些激动地喊道。
“李校尉,我卢龙军中皆是好男儿,虽然我亦悲痛于令兄之死,但我希望你坚强一点。与倭人一战,虽是我方缺少弓弩,但依然暴露出许多问题。如今弓弩四营几个校尉只剩下你一个,那你便要扛起责任来,先养好伤,然后把弓弩营重新建起来!”
“是,少将军!”
“枪矛兵是我统领的,那便不问了!”吴卢龙稍显落寞,这枪矛兵乃是他亲自组建起来的。虽然时日尚短,却在这次海疆大战中军功卓著。足足斩敌六千余人,只是这损失也大了些,几乎是整个打没了。便是日后轻重伤兵伤好归队,也是不足两千人,无法形成什么有效的战斗力。
“这次同倭人一战,是数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我们最后虽然击败了他们,但这种残胜不是我想要的!”吴卢龙站起身来。“让我卢龙军同他们海外倭人,一命换两命,我们亏大了!”
“倭人的命不值钱,但我卢龙兵士都值钱的很!节度使这次派兵北上,我们暂且不提。但这次海疆之战,你们每个人都要反思,我们哪里做的不够好!总结经验,也能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让我们的士兵少流血!”
“吕将军,你说说吧,刀盾兵向来是我卢龙军的王牌,这次鏖战,们也同倭人厮杀最久,你也最有发言权。”
“禀少将军,我觉得这次的倭人同以往的不同,不但凶猛异常,就是武器也都精致许多,而且较之以往,似乎更加规矩了,好像有人指挥了!以前的倭人冲锋都是散乱的很,这次我们刀盾五营死伤惨重,我扪心自问,很大的原因是我们太轻敌了!”
“好,轻敌!既然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那便免你三十军棍。出去找军法处自领二十军棍吧,身为一营主将,你可知你这一轻敌,便葬送了多少兄弟的姓命!给我记住这个教训!”
“诺!”末将领命。
“李校尉,你说呢?”
“末将……末将……”失去了兄长,伤口依旧流着血的李校尉有些说不出话来。
“说不出来吗?那我替你说,你可是在怨恨弩箭不足啊?”吴卢龙大踏步走下主位,一把抓住这校尉的衣领!
“弩箭不足的情况,你我早在战前就知道,当时还千叮咛万嘱咐你们一定要留下十万箭支备不时之需!”
吴卢龙看着他流血的左肩,眼神中不由闪过一丝恻隐,可他心知慈不掌兵,若是自己过于心软,反而会害了更多的士兵。默默松开了握着校尉衣领的手,为他平整好战袍。
“我知错不在你,你哥哥下令射光了箭矢,又见刀盾兵同倭人混战在一起,无法远程支援,又下令弓弩兵抽刀冲锋!”吴卢龙几乎是沙哑着嗓子嘶吼出来。
“他很勇敢,可他这一道命令却把八千弓弩手送向了地狱幽冥。近战的刀盾兵和枪矛兵还没死绝呢,那便永远轮不到你们弓弩手去给我逞英雄,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你该记住,念你有伤在身,就不罚你了,好好养伤!”
“但错不可不罚,我身为枪矛兵主将,无论如何,难辞其咎,连带着你的,我去领八十军棍!”
吴卢龙长叹一声,他也知如果不是弓弩兵胡乱冲锋,冲垮了自家军队阵型,卢龙军不会损失这么大。自己一手调
教的五千枪矛手也不会承受那么大的压力,近乎战至全军覆没。
可已经死了那么多士兵,他真的不忍心再军法处置这些尸山血海中保护着自己杀出来的血性汉子了。
“少将军,不可啊!”几个校尉连忙卡住了吴卢龙。
李姓校尉更是单膝跪地。“少将军,如今大帅在城中养伤,元将军率军在幽州征战。您作为一军之主,怎可受那八十军棍?更何况,此次大战倭人,少将军率领枪矛兵斩敌万余,实是有功无过!”
“我卢龙军向来功过分明,我亦知五千枪矛兵士此次立有大功,可是我不受这几十军棍,我又怎么对得起那四千血染疆场的兵士?”吴卢龙反问道,都不要拦我。
“将军,我李克明愿意代兄受罚,恳请将军让末将独自受那三十军棍!”李姓校尉顾不得肩膀处伤口崩裂,虎目之中隐有泪光闪闪,恳求起吴卢龙。
几个校尉见状也纷纷单膝跪地。“少将军,请允许末将一同代您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