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清醒

长久以来,心底最深处一直在反反复复考虑这个问题――难道告诉她,只因为我喜欢玄氏长媳的头衔;还是告诉她,只因为我喜欢坐上锦绣坊掌门人的位子;或是告诉她,只因为从前夫人救我于水深火热,现如今玄氏飘零风雨,我必须粉身碎骨报答她……

最后,还是选择保持沉默,就让她或是他将我当做那不忠不义,无情无爱之人。

看着默不作声的我,春桃无奈惨笑,“你我认识,有七年了吧,你还是你,从来都不曾改变!”

她倒来热水,绞了帕子,替我拭去颈上的血迹,“他下手还真狠,难道真是爱之深,恨之切么!”

吩咐丫头更换被褥,春桃扶我上床休息,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她索性与我同床,相倚相偎。

泪,已然干涸,双眸赤红,我如僵死般,眼前一片瞢瞢黯淡,思绪蹁跹不知飞去何处。

儿时也是这般相互依靠,她很暖,宛若热烘烘的小火炉,可以温暖被万年寒冰覆盖的身体与心灵,我哑然低语,“还记得么,那间透风漏雨的木棚?”

她一面帮我揉着腕上的伤,一面轻声答道,“当然,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儿时的记忆犹如心头永远的伤疤,不愿回想,不敢轻易揭开,害怕瞧见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记得刚入锦绣坊学徒,日子过得清苦,栖身在简陋的木棚里,每逢刮风雨雪,屋里便如泥泞的沼泽,我与她总是背靠着背,坐在冰冷的草席上,熬过漫长的寒夜……尽管无比艰难,她还是苦中作乐,笑着鼓励我――只愿将背后交给你,省得待会睡着了,头会钻进泥里……

“春桃。”轻声唤道她的名字,反手握住她的指尖,“时光在流逝,地位在改变,今时亦如往日,我只愿将背后交予你!”

“傻丫头,快睡吧。”她笑了,轻点我的鼻尖,替我掖好被角,“我会在这儿守着你。”

有她陪伴,我安心,渐渐阖上眼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听闻五更鼓响过,一个激灵倏地坐起身子,惊喝一声,“该上工了!”

“苹。”春桃将我摇醒,笑道,“你现在是玄家的大少奶奶不必早起上工了。”

是么,这才想起,我已然嫁为他人妇,不再是那个勤勤恳恳的绣坊女工。

新婚第一日,按例要给公婆敬茶,这可马虎不得。

正在思索之间,只听门外响起影月的声音,“大少奶奶。”

我起身开门,春桃的丫头影月端着一件褶纹锦缎长裙进来,恭声道,“四姨太,该回房梳妆了。”

摊开百褶裙摆,迤地裙裾上缀满五彩丝绦,轻盈飘逸如彩凤尾羽,春桃手持长裙在我身上比划,温婉一笑,“这是我送你的贺礼,虽然手工不如你的精细,但我知道你会喜欢。”

“谢谢四姨娘了。”在外人面前,我仍然依规矩称她为四姨娘。

影月扶着她出去,她蓦地回首相望,轻轻一句,“苹,无论如何都要坚强,待会正厅见。”

是啊!坚强,我必须坚强!

一个伶俐的小丫头端着水盆进来,她是影竹,比我小一岁,才进府三个月,夫人让她跟我,伺候我这个本是奴婢命的主子。

端坐妆台前,持了黛笔细致勾勒蛾眉,颊间敷匀茉莉香粉,重重地扑上了嫣红似火的玫瑰胭脂,很可惜无论扑过多少遍,依旧遮掩不住我惨白的面色。

侧首望向立在身旁的影竹,眸中噙着泪,直愣愣问道,“我美么?”

小丫头怯怯低语,“大少奶奶心灵手巧,怎能不美!”

我笑了,那是一抹令人心碎的凄凉惨笑――美,的确很美,可惜无人赏,无人疼,无人怜……

穿戴整齐,出门转过回廊,迎面便见烈昊,他一身宝蓝常服,广袖拂风而至。

“梦……”他顿了顿,满脸不屑的笑意,冷冷一句,“大嫂,独守空房的滋味好受么?”

不去理会他,我微微欠身行礼,抿唇淡然一笑,疾步与他擦肩而过……

七年了,相遇,相识,直至相知……谁知结局竟是这般,终究还是成了水火不容的陌生人,真是莫大的讽刺!

径直去了正厅,只见老爷夫人对坐榻上正说着什么,下手一溜三张靠椅,分别坐着二夫人、三姨娘、四姨娘。

见我进门,管事王妈妈取来蒲团搁在榻前,我跪了,接过影竹递上的茶盏,双手高举,奉于老爷面前,毕恭毕敬道,“父亲大人请喝茶。”

他接过茶,直直搁在案上,面无表情道,“你是玄家的长媳,有些事情要多担待,昨夜烈昊多喝了几杯,醉了,可能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要原谅他,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我错了,难道我该忍气吞声,任由烈昊侮辱侵犯?

一股浓重的酸气直冲鼻尖,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一时竟忘了起身,影竹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道,“您该给夫人敬茶了。”

我噙着泪,递上茶盏,夫人吹了吹热气,含笑抿了小口,吩咐王妈妈取来一只紫檀木盒,“苹,这是我陪嫁的龙凤手钏,现在就送给你,愿你能为玄家早日开枝散叶。”

俯身重重一拜,“多谢夫人赏赐。”

影竹将我搀起,来到二夫人面前,她便是玄烈昊的母亲,出身‘海内第一望族’的海宁陈氏,其父是江淮盐运使陈展飞。

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奉上茶盏,恭声道,“二夫人,请喝茶。”

谁知她故意用手一挡,我来不及收回手,茶盏被她碰翻,滚烫的热水溅了我一身,青花茶盏瞬时落地,摔个粉碎……

她蹙了柳眉,恶人先告状,“怎么搞得,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天生低贱的奴才命,笨手笨脚!”

老爷瞥她一眼,冷冷道,“君梅,少说两句。”

“老爷!”陈君梅杏眼一转,媚声笑道,“这丫头要多多管教呢,省得辱没家风……”

“妹妹,要多积德行善啊!”夫人打断她的话语,淡然而笑,“如果不是祖宗荫佑,如果不是苹的技艺高超,全家上下几十口人怕是还蹲在大牢里呢!”

“佩琴,你也少说两句!”老爷阴沉了脸,他最不喜欢听人旧事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