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陡然凉了下去,原来在李长安的心中她只不过是个外室,原来那户部的婚书也比不了王府的大婚之礼。
李长安变了,变得沉默、喜怒都不似在小院那样外露。他转身便打发走了好几个王府派来的婢女、只留下了两个伺候她,刚过了晌午,牙婆就带了十几个丫头过来。
牙婆虽是三教九流之徒,却也分三六九等,最厉害的牙婆训出来的婢子仆妇不但各有所长、还大都是懂礼知义、进退有据的。最下等的牙婆却不同,她们莫说教下人,手中的奴婢们怕是连来路都说不清楚。
李长安到底是王府公子,即便贞娘在旁人眼中只是个外室,贞娘院子里的婢子却也仍旧是那些牙婆眼中的肥缺,这次带来的牙婆李氏也是这一行里面的翘楚。
只可惜这李氏当牙婆当的晚,是以虽一直在这一行做得风生水起,却仍旧只能被当了二十几年牙婆的孙牙婆和于牙婆压了一头,李氏恨得险些将一口银牙咬断却也无可奈何,高门大户总归觉着孙牙婆和于牙婆做这事情有年头、用她们的人更妥帖,是以即便李氏将门槛踏破,也只能给那些不高不低的门第送些下人,高门大户是从不用李氏的人的。
只不过,这次却同以往有些不同,淮安王三儿子在外面娶了一房“正妻”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是以给贞娘买婢子这事情,孙牙婆和于牙婆都不大愿意去办,只因怕得罪了卜夫人、沈夫人还有那还没嫁到王府的沈家七小姐沈凝心。
李长安派去的人寻了孙牙婆和于牙婆未果便去找了李氏,李氏自是不忌讳这些,即便没得罪那卜夫人和沈夫人,沈府和淮安王府也不会用她的人,如今既然有这现成的机会找上门,她又何乐而不为?
李氏好生梳洗打扮了一番,带着最得意的两个手下去了。那小院子同淮安王府隔得极近,大大小小十五间房舍、里面前庭后院俱全,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住处,不过同淮安王府相比,却着实寒酸了些。
“贞夫人在里面,自己进去吧。”那婢子无精打采道,李氏甚至怀疑若非她提前给那婢子塞了银子,只怕那婢子根本不会搭理她。
李氏顺着游廊走了两步,便见到一个发髻松散的女子,那女子不过青春年华,神色却悲喜难辨,屋子里竟没有一个婢子伺候。李氏心里估摸着这兴许就是那个李长安在外面娶的夫人了罢?
“给夫人请安。”李氏笑道,说着实打实的行了个大礼。
贞娘苦笑,“你可是这府里唯一一个叫我夫人的,也是唯一一个对我正经行礼的。”
王府里派来的那几个婢子没一个对贞娘行过礼,权当她是个摆设,叫她也只叫“贞夫人”不叫“夫人”。李氏虽不大清楚内情,可来的时候看那些婢子唤贞娘作“贞夫人”便知那些婢子定没有将贞娘真正当做主子看,寻常人家婢子都是叫主子“夫人”才是,只有对小妾姨娘才在“夫人”两个字前再加一些称谓。
李氏笑道:“夫人不必为此费心,奴此番前来就是为着能让夫人在家中过上舒坦日子。”
贞娘看李氏与旁人不同,心中有了戒心,却也十分好奇这李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道:“你打算如何让我过上舒坦的日子?”
李氏敛起笑意,正色道:“夫人是正房夫人,那些婢子却如此无礼,本该收拾。奴不便在此多说什么,奴带来了两个婢子,夫人且先收下这两个婢子,最迟明日,夫人便会知晓这两个婢子的好处,日后,夫人若是有用得着奴的地方,还望夫人提携一二。”
跟在李氏身后的两个婢子一个蒙着面、另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颇大,贞娘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她虽然同李氏不熟,可她着实太需要几个得力的左膀右臂了,如今她四面环敌、身子未愈、沈凝心又快要进门了,她来不及迟疑犹豫了。
李氏松了口气,若贞娘信不过她,之后的所有一切都只能是空谈,如今贞娘收下她的人,便意味着贞娘和李氏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李氏对贞娘道:“夫人,不出意外,最多两个时辰之后,卜夫人就会过来,夫人且放心,我这两个婢子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婢子,绝不会让夫人吃亏。”
李氏说完,便告了退。贞娘起初听李氏说那些话只以为不过是牙婆说些大话罢了,如今听李氏说卜夫人要来,那语气还十分笃定,贞娘这才觉着李氏同旁的牙婆有些不同。
“你们叫什么?多大了?从哪儿来的?以前在何处做工?”贞娘看向那两个李氏带来的婢子,她着实想知道李氏派来的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在李氏的眼中她们竟可同卜夫人对抗。
“奴婢春深,年二十六,原是靖远侯府姬妾。”那个一直蒙着脸的婢子忽而解开面纱,那婢子半张脸竟都毁了容,脸上的伤疤触目惊心。贞娘看了心头一窒,细细询问之下才得知,春深原为靖远侯的宠妾,十五岁入府后就深受靖远侯宠爱,在侯府中地位稳固、远非寻常姬妾可比,只可惜春深不能生育,一年前,靖远侯过世、靖远侯世子继位,世子生母将春深毁尽容貌发卖出去。
贞娘没想到那李氏带来的婢子竟有这样的经历,春深在靖远侯府受尽宠爱,想必对如何讨好男人再明白不过;春深虽没有子嗣却能享尽专宠,足可见其本领。李氏将春深送给贞娘,可见对贞娘的用心,贞娘此时此刻才明白,李氏果真没有诓她,这两个婢子怕是真的能帮到她。
“你呢?”贞娘看向另一个婢子,那婢子看年纪比春深还要大许多,若保养得宜,说不定已经年过三十,寻常人家买奴婢大都要十岁出头的,这样便可以多用些年头,可李氏竟给她找了一个快三十的婢子,不知是何用意。
“奴婢名唤白芍,今年三十有二。”那婢子声音柔婉、举止端庄有度,看她周身气派竟比官宦人家的小姐都要强上三分,贞娘忽而有些估摸不准,问白芍:“你之前可是官宦人家女儿,落难成了婢子?”
白芍摇头,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奴婢……原是宫女,当年曾伺候过神武皇太后”
“神武皇太后是个奇女子。”贞娘慨叹,如今整个大周有谁人不知神武皇太后?当年神武皇太后只是元帝众多姬妾之一,也不大受宠,但她却在慎夫人和孝成皇后的儿子先后去世后说服群臣扶持她唯一的儿子神武帝继了位。神武帝在位之初不过是个七岁小儿,是神武皇太后一步步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而后又将政权还于神武帝。如果说孝成皇后是大周女子之典范,那么神武皇太后就是大周有史以来最为令人称道的一个奇女子。
白芍点头,神色间仍带着一丝眷恋:“是啊,娘娘的风华气度,奴婢怕是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见到了……”
白芍叹了口气,又道,“后来,娘娘仙逝,娘娘临走前将我许配给了一个黑衣,我这才出了宫。”
贞娘听说过黑衣,据说那是皇宫里守卫的侍卫,能当上黑衣的都是宫中侍卫的翘楚,武功家世都不会逊色,看来神武皇太后对白芍也是上了心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出来做婢子?”宫内黑衣之职所得赏银足够一家人吃穿用度,白芍还要出来为奴为婢未免有些奇怪。
又是一声叹息,白芍喃喃,“这……怕是得从头说起了……”
原来,白芍嫁给夫君后本也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岂料没几年她夫君便因着触犯贵人被斩,她也成了寡妇。好在她当时还有一双儿女,便挨着过了两三年,不料天意弄人,去年夏天她一双儿女都掉进了河里淹死了。白芍也成了个没儿没女的寡妇,只能擦干眼泪另谋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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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娘原本以为李氏这两个得力的婢子至多不过是在一些高门大户伺候过一些主子,却不料其中竟有这般曲折。
春深被毁了容貌、白芍又是个寡妇,这两个人换成旁人定是有所忌讳觉着她们是不吉之人,可贞娘却不同,她并不在乎那些。春深有心计、有手段,却又被毁了容貌,后半生只能靠着贞娘,而白芍服侍过神武皇太后,单看周身气派便知她绝非寻常家仆可比及,只怕那些沈府的谋士都比不上白芍聪慧。
贞娘起初对白芍有些许迟疑,只因觉着她年纪大了些,若是有夫有子,只怕心中都惦记着家中的夫君和孩子,旁人给一点甜头就跟着走了,难言忠心。况且,这般年纪说不准过几年家中宽松些便不做了,这样一来贞娘岂不是白白□□她了?
可如今看来,白芍是个寡妇、一双儿女也没了,大周历来忌讳这些,若是像白芍这般的人十有八九会被人说是克夫克子,是没人敢用她的,白芍日后也只能跟着贞娘、忠心于贞娘一个人了。而春深容貌毁尽,日后也只能跟着贞娘。她们二人皆是没了后路的,贞娘如今最缺的就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臂膀,而李氏送来的这两个人非但十分得力还绝不会背叛贞娘,倒让贞娘心中颇为宽慰。
看来,牙婆李氏非但会选人也能明白贞娘的心意。贞娘暗暗记下了李氏,日后,她怕是少不了还要李氏辅佐。
白芍和春深都极会服侍人,不因贞娘是新主子而羞涩疏远、也不因那两个王府出来的婢子对贞娘不敬而跟着松懈下来,反倒是殷勤服侍、百般敬重。
这兴许便是她们的好,白芍能服侍皇太后、春深能深得靖远侯的宠爱并非没有道理。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她们便帮着贞娘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又将屋子收拾了一遍,那几个王府的婢子对贞娘并不大放在心上,贞娘已经好几日没有沐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