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佛卦

江州司没打手势,启唇:“站起来。”

齐岳认出那几个唇语,她还说:“你要自己站起来。”

齐岳这俩下摔得不轻,他折腾了半晌,才勉强把自个支棱起来。

然后一脸菜色地对江州司道:“江姑娘你来这里干什么?都听到了?”

“有事。路过那间屋子。”江州司在忙自己私事,不打算详说,“掐头去尾,差不多听全了。”

齐岳带着江州司,往附近小园子走,他得找个地儿坐坐,胳膊腿还是疼的,闻言奇道:“有事路过人家屋顶,你这路线够怪的啊?是和齐家有关的事情吗?”

江州司:“查看一下你们这边,有没有做氏族‘偶人’的。去你家祠堂溜达了圈,回来时刚巧听到争执。”

“‘偶人’?那是什么东西?”齐少爷不学无术是真的,一头雾水,“玩偶吗?”

江州司不想多谈,冷淡地瞥他一眼,就准备离开。

忽然,齐岳轻轻开口:“哎,江姑娘。你有遇到过……不知道怎么走的时候吗?”

江州司脚步一顿。想了想,也坐在了石桌旁的石椅上,桃子代她开口:“有。”

“……那你当时,怎么选择,怎么坚持下去的呢?”

江州司回忆道:“算卦。”

“啊?”齐岳懵了。

江州司从怀里掏出她随身携带的龟甲卦钱,六个金铜钱排成一串,对齐岳道:“算卦啊。铜钱正面向上,为阳。反面向下,为阴。第一卦,六面皆阳,上上卦,君子以自强不息。”

她将铜钱和龟甲一推,接着道:“我小时候,想活又不敢活,师父让我自个儿掷卦。我默念,若是第一卦,我就坚持下去。得到的结果——六面全阳。”

齐岳刚想随意奉承几句,说运气不错。

就听到桃子抑扬顿挫地道:“整整连续十次,次次皆是乾卦【注】。所以我一想,老天爷好像太乐意收我,就又皱巴皱巴,活下去了。”

齐岳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江州司下巴一抬:“你自个儿试试?想要做什么说出来,什么卦你也可以说说。”

齐岳心道荒谬,但他今日大悲之下,也有点破罐破摔,将六枚铜钱放进龟甲,随口说:“第二卦吧。”

咣当滴溜几声,铜钱转动着拍在石桌上。

六面皆为阴。

齐岳瞳孔微缩,道:“我想……把锦姑姑埋回家族墓穴。还是第二卦。”

同样的,这次结果仍为六阴坤卦【注】。

“我……”齐岳不知道他还想要什么了。

他甚至连要做什么,都迷茫无错。

只能模棱两可地道:“我……我想改变这一切。”

一切不合理的,挣扎无力的,非人力不可改的,庞大而错杂的。

贫贱有定数,归途有预兆,身为棋子、处于棋盘中的被操纵的无法逃脱——

佛家称之为……命运?

第三次卦象依旧为坤卦。

齐岳不可思议,可这三次同样的六面皆阴的卦象,确实让他内心大定。

腿也不疼了胳膊也不痛了,激昂地能挑灯夜读,把四书五经全都啃完。

江州司却倒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轻轻一抬指尖,道:“看。”

齐岳才发现,江州司指尖连了六根线,微不可查,串在六枚铜钱上。

……她在操纵着乾坤卦象,阴阳。

江州司没给人打鸡血后,又打击人的自知,冷淡无情地开口:“当年师父也是这么做的。不过他揭露真相比较晚,大概一年半后,我情况稳定了,不再发烧,手臂的异样也逐渐消失的时候吧。我没时间等一年半载,再给你说清实况。但是,小子——”

她顿了顿,像是在措辞:“路是你自己走的,不关老天爷的事。你能坚持下来,披荆斩棘,老天爷也夺不走、拦不住、抢不了;你半途而废了,就算背后有人推你踹你,你也得跪趴下来摔个狗啃屎。今日告之真相,说卦象由我操纵,和日后再说,事实会更改吗?或者说,这卦象真是老天爷展现的,还是我展现的,有区别吗?”

“……不能,没有。”

江州司:“那你愁眉苦脸个什么!”

齐岳没再苦着脸,捏着扇子,摊开,遮住半张脸,哈哈大笑起来,笑道眼泪都出来了:“好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江女侠,你这套流程这么熟练,是不是也糊弄过其他人啊?”

江州司:“……”

江州司见这人缓过来了,将她的宝贝龟甲和铜钱一收,道了声“告辞”,然后跃起,隐没在黑夜之中离去了。

她还真糊弄过其他人。

当年谢重姒初来鬼谷,如出一辙的病重脆弱,和她儿幼时断臂哑巴的痛苦差不多。

江州司对着刚从土里挖出来,灰头土脸的谢重姒,怕她心里撑不下去,也来了这一套。

没想到谢重姒掷了几卦之后,百无聊赖地将龟甲搁在一边,小大人似的劝她:“师姐,莫迷信。有时辰算卦问佛,不如好好练练你那扎针手艺。今天我背上你又插歪了十五次,我给你记着呢。”

江州司:“……”

谢小大人又道:“再说了,神佛他们老人家说得再天花乱坠,承诺我明日就药到病除,也不现实呀。一步一步来吧。路是我走,药是我吃,被埋的是我,被乱扎针的也是我,我更清楚自己的情况。不用安慰我的。”

她指了指几不可查的丝线。

江州司当时无话可说,最后只能道:“尘心师叔将你教得很好。”

江州司本是因为皇后尘心,那个温婉明丽的女子,而对谢重姒格外照顾,从那次之后,对师妹好,便是因为她这个人了。

夜色很沉,回到长阳山庄,江州司本准备洗把脸就睡,却听到门外扣门声:“师姐。”

江州司惊讶挑眉。小师妹还未休息么?

她开了门,就见谢重姒裹在一身鹅黄色的秋衫长裙里,一瞧就是还在等她,未曾洗漱。

谢重姒走进,在波斯软团上坐下,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唇色也重新变得朱红,但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灯火下轻颤,还是给她笼上一层脆弱。

江州司正准备给她灌个汤婆子,谢重姒道:“不用啦,我带着呢,在袖子里。桃子过来,有小葡萄干,吃吗?”

说着,她伸出覆在汤婆子上的手,掌心一捧葡萄干,桃子立刻蹦蹦跳跳过去,啄得欢快。

“怎么还不睡?”江州司没打扰小家伙吃东西,换了个手势打,反正师妹也能看懂她的手语,“身体没康复,别乱熬夜通宿。”

谢重姒笑道:“这不等你呢嘛。臂上旋钮更换了吗?”

江州司点了点头。

谢重姒又问道:“师姐是趁夜去查身世了吗?”

江州司面色微沉,又点了点头。

谢重姒“唉”了声:“谷主还是不透露,你家族是哪家呀?”

江州司对师父尊重,但唯独这件事,是攒了一肚子气,翻了个白眼,手势:“你别提,我都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这么倔?怕我有怨,要宰了全家吗?我……”

她刚想说,她哪里是这种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冲动之下,好像的确能做出这种事,便硬生生转了个话:“我五六年前不也来江南一次了吗,师父当时直接想把我打晕,拎回去。还是你娘,替我求了下情。不过最后也没找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次我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哪些个混球,砍了我手臂!”

谢重姒硬是从手势里,看出腾腾杀气,无奈地安抚她:“好啦好啦。实在不行,等回京后,我派人帮你一起找。”

十岁左右时,母后带她和兄长,南下江南玩过一次,遇到过憔悴带娃的鬼谷谷主。据说弟子们叛逆期到了,齐齐逃出谷,各办各的事,谷主只能天南地北地把他们抓回去。

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十根。

江州司摆了摆手,示意:“恩怨仇恨,都是我的私事,我自己解决吧。大晚上的,等我还有什么事?”

桃子吃饱喝足,乖顺地立在谢重姒白皙修长的食指上,谢重姒敛眸,用另一只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梳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