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听得儿子言辞之间那“行将就木的开国功臣谋逆作乱”隐然说的便是昔日涉及胡惟庸一案,被自己下旨满门抄斩的韩国公李善长,脸色不禁更是阴沉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即冷冷说道:“荆棘之杖若无为父削除其刺,你仅凭妇人之仁便能握于掌中么?”他眼见儿子强项,却还是按捺住了心底怒气,这般肺腑之言也只有父子二人独处之时才能说得出口来。
朱标回想自父亲自登基以来杀戮过重,自己的老师宋濂也是死于流放边荒的千里旅途,翰林院学士刘三吾竟又给父亲冤枉到如此地步,默然片刻后缓缓说道:“以儿臣看来,尧舜之君,方可有尧舜之臣民。”他性子宽厚加之自幼深受其师宋濂熏陶,自懂事起对于父亲对开国功臣痛下辣手,设置锦衣卫之举甚为不满,只是处在身为开国之君的父亲积威之下,不得不强自压抑。今日病体虚弱之时,情绪激动之下,胆子倒是大将起来。刘三吾,纪善,白信等人的冤案犹如一个宣泄的口子,释放出了他对于父亲冷酷手段的不满之情,言语一出口,心中虽是甚为懊悔,却也来不及了。
“放肆。”朱元璋闻言一怔下醒悟过来儿子此言说的虽是上古贤君,却隐然指责自己手段过于冷酷,可比夏桀,商纣。心下顿时怒不可遏,不可抑制,怒喝之际顺手抄起书桌上的茶杯重重掷去。要知他自登基以来,虽也被一些直谏之臣当面顶撞,却还从无人等敢如此冷嘲热讽自己,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沉稳,今日眼见这个素来恭顺,被自己立为储君的儿子竟敢如此放肆无礼,还是终于忍不住雷霆一怒。
只听得“乒乓”一记脆响,茶杯在朱标身击在朱标身前坚硬的桌角之上,顿时四分五裂,碎瓷纷飞下茶水四溅开来。
朱标虽则对自己的父亲一手炮制冤案,辣手无情下将刘三吾,张信等一干耿介之士弄得沉冤难雪,今日愤懑不平下忍不住出言讥刺父亲,但在这个身为开国之君的父亲积威之下自幼而长,此时眼见父亲一副怒发冲冠之态,内心之中难免大是惊惧,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面上阵青阵白,只觉气积于胸,极是难受。
片刻之后,眼见薛京将面色甚是难看的儿子朱标搀扶着走出书房,朱元璋不禁长长叹息一声,回想昔日自己称吴王之时,为稳定军心,早早的便将这个性格温和的长子立为世子,岂料今日竟是这般的忤逆自己。时至今日,自己也不后悔当年将其立为世子,却甚是后悔昔年没有将这个儿子时时带在身边,征战沙场,只是让他跟随宋濂读书。若是他自幼随军征战,见惯刀光剑影,尸山血海,便不会迂腐到自以为仅凭妇人之仁,就可以君临天下。
朱标方才一时激愤下出言讥刺父亲,心中甚是懊悔,被朱元璋怒不可遏之态一惊下,不知不觉间已是浑身冷汗,待得被薛京搀扶上轿后便即昏睡过去,直到回到东宫被手忙脚乱的白徵等人抬进卧房,这才悠悠醒转,伸手抓住白徵衣袖轻声说道:“今夜我去见父皇之事,万万不可说与允炆知晓。”
白徵眼见太子殿下眼中那股不可违拗的神色,只得俯首从命,手忙脚乱的前去召唤御医前来诊治。
斜雨飞扬,紫禁城再一次笼罩在夜色之中。
朱元璋听得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响来到书房之外,正自皱起眉头,却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步入书房,来到面前,正是薛京。
薛京战战兢兢的言道:“启奏皇上,方才,方才白徵那奴才前来,前来报信,说是太子殿下他……”回想方才白徵的言语情状,禁不住胆战心惊,手足乱颤,一时之间竟是说不清楚。
朱元璋眼见薛京手足无措之态,本待发作,此时听得薛京言及儿子朱标,不禁霍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走去。
薛京眼见皇帝陛下疾步出外,连忙爬起身来,追出殿外吩咐已然惊得目瞪口呆的一众宦官宫女拿着黄罗伞,朝已然步入风雨之中的朱元璋追去。
于此同时,东宫之中,朱标躺在床上,只觉浑身的力气渐渐消散,四肢百骸竟似没有了丝毫知觉,回想起数日来自己和父亲争执之事,头脑却是清晰无比,心中已然明了自己已然是油尽灯枯,到了回光返照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