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话,说得顾时安冷汗直冒,不可置信地看着梁潇,分不出他是认真,还是伤心过度而疯癫了。
梁潇却平静得可怕,一双幽邃凤眸直视他,内蕴精光闪烁,如同漫天星矢。
“时安,我想过了,时至今日,摄政王不死,难安朝野,我不知道梁祯究竟堪不堪托付大业,但既然天意选择了他,那就只当他堪吧。”
他轻叹:“我累了,这富贵尊荣,滔天权势与我而言已不是享受,而是沉沉的枷锁,我想甩开它们,清清静静地去地底下陪姮姮。”
顾时安有种感觉,时局虽然艰难,但未必到了非要他死不可的地步,但他却是真的不想活了。
所谓海晏河清,百姓安康,盛世太平不过是个借口。
顾时安从前觉得他可恨,他不配得到姮姮半分眷顾,可这一夜,却让顾时安有了新的顿悟。
梁潇和姜姮,有他们自己的世界,哪怕他们相互折磨撕扯伤害,可独属于他们的那一方天地,是谁都无法涉足的。
他顾时安也不行,因为他做不到为姜姮去生、去死。
答应梁潇是为了天下苍生,隐瞒姜姮还活着的实事是为了让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顾时安是被推着上了这条船,在需要做决策的关键节点上,他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或许,他就是少了一点梁潇的魄力,翻手可杀苍生,覆手可救万民,夺权时不择手段,舍弃功名利禄时亦无半分留恋。
一阵凉风迎面扑来,顾时安从回忆中走出,看向暗夜月光下的梁潇,缓慢地走近。
“时安,你来了。”梁潇甚至都没有回头,立即就认出是他。
顾时安再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怕他怕得要命的小吏,轻应了一声,径直走向他的身侧,循着他的目光亦看向漫天星海,轻微地呼了一口气。
梁潇笑道:“年纪轻轻的,整天叹气,从前在襄邑把日子过成那样,也没见你这么愁。”
他语调轻快,眼睛里闪烁着暖光,看上去心情颇佳。
是呀,他当然心情好。顾时安腹诽:刚诓出一句实话,知道人家心里有他,只怕恨不得要上天了。
顾时安扶着栏杆,道:“在襄邑的时候只要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贪污不纳垢,兢兢业业办案子,百姓总会念我的好。如今可好,哪怕我有朝一日累死在中书省那山高的案牍上,只怕在那些老臣嘴里也落不下半句好。”
梁潇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笑中颇有几分曾经同病相怜的感叹,亦有几分幸灾乐祸。
“看来这大相公做得也不甚如意嘛。”
他见顾时安凉眸瞥他,忙道:“这说明你公正无私,并不谄媚任何人,只要问心无愧,何必在乎那些老古董们说什么?”
梁潇说这话颇有心得,当年他还在位上时,就没少被御史台参奏,参他的折子雪花片般多,若是摞起来,只怕年年都能把他埋了。
现如今他再看顾时安,就有种过来人看后辈的从容闲适。
顾时安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白眼翻得更甚,末了,自我安慰道:“其实被那些老臣诟病也有好处,至少说明我不结党,这样,官家也会对我放心些。”
顾时安到底是顾时安,聪慧通透,深谙为臣之道。
梁潇瞧着他这股子机灵劲儿,不由得想起了辰羡,同时也倍感庆幸,幸亏在这个位子上的不是辰羡。
船上分了两班倒,白天夜间不停歇,船顺流漂泊,沐在夜色薄凉中,两岸群山连绵,峦翠叠嶂,偶有孤雁掠翅飞过,点下层层涟漪。
金陵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清晨,姜姮是在一片暖融融的阳光照射下醒来的。
昨日白天晏晏睡得太久,晚上迟迟不肯睡,姜姮陪她玩到半夜,才哄劝着睡下,第二日早上醒来,母女两眼睑都有两片淡淡的青乌,哈欠连天,精神不济。
吃过朝食,晏晏吵闹着要出去玩,姜姮只得抱着她出去。
舷板上烧着火炉,白烟顺风飘扬,裹着浓浓的芋头香气。
船上厨娘正在煮芋头,见姜姮抱着孩子出来,热情地招呼她:“小娘子,快来尝尝,恰好出锅。”
晏晏这小馋猫早就抵挡不住美食的幽惑,拽起姜姮的衣袖。
姜姮无奈地抱她过去。
刚出锅的芋头热气腾腾,厨娘备了一小碟的白糖,蘸着吃最好。
姜姮将晏晏放下,伸手想要接芋头,却有人先她一步拿走了。
她抬头看去,见梁潇冲她微笑:“小心烫。”
他捏着芋头小心翼翼剥好皮,将白滚滚的疙瘩放在瓷碟里匀称的蘸好糖,端到晏晏面前,拍掉她伸过来的手,一本正经地道:“还烫,晏晏要吹吹再吃,还有啊,以后再碰上好吃的,哪怕你再想吃,也得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地吃,不可急食。”
他教训孩子的模样过分正经,引得厨娘捂嘴偷笑。
厨娘悄悄冲姜姮道:“郎君不光体贴,还是严父呐。”
姜姮冲她轻勾了勾唇角,没多言语。
那厢晏晏听梁潇的话把芋头吹凉,才在他的注视下拿过小筷箸挑下一块放进嘴里,细嚼慢咽,颇有大家闺秀的端庄。
只不过她到底年纪还幼,如此来回三四筷,便已不耐烦,劈手拿过芋头往嘴里塞。
梁潇阻拦不迭,无奈道:“也罢,也罢,下回再注意罢。”
厨娘笑得更厉害。
姜姮在一旁静静看着父女二人,抬手撩开被风垂落的一绺鬓发,突然说:“你帮我带几天孩子吧。”
梁潇正半蹲着在抱晏晏,闻言一怔,抬头看她。
迎着阳光看去,见她脸色略有些苍白,下眼睑青乌,显得病色孱弱,连声音都低微:“我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晏晏闹得厉害时我怕抓不住她,又是在船上,担心出意外,你帮我带几天,等我好了我就把孩子接过来。”
说完,她拢了拢衣襟,往船舱走。
梁潇急忙捞起晏晏追过去。
追到船舱门口,姜姮将要关门,梁潇死活摁住门,满是担忧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船上有郎中,要不要叫他来看看?”
姜姮摇头,眼皮微耷,轻轻抚住腹部,道:“没事,不用麻烦了,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
她关上门,把梁潇和晏晏关在了门外。
梁潇愣了又愣,低头向晏晏投去疑惑的眼神。
晏晏很是无辜地摇头。
姜姮进船舱躺回榻上,翻来覆去总觉得不适,又起来烧了壶水给自己灌上汤婆子,正想再躺回去,有人敲门。
是郎中,身边还跟着厨娘。
姜姮扶着酸软的腰肢,挣扎着去给他们开门。
厨娘走在前头,殷殷切切地道:“娘子,郎君不放心你,让郎中来看一看,船上还得有些时日,不舒服就得吃药啊,若是病倒了可怎么好?”
姜姮抬头看去,见梁潇抱着晏晏跟在郎中身后探头探脑,想上前又不敢的模样,父女两有些挂像,连关切的神态表情都神似,聚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收回目光,冲郎中道:“没什么,我只是来癸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