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反省(又万更)

穆悠进得院来,果然如门房所说,双眼发红满头大汗,整个人身上毫无攻击戾气,只有悲戚绝望。

“小……”

他肩膀塌着,像是不知道该叫什么,只出了一声便停住了。

而后他猛喘了两口气,急切地上前一步,满面痛苦道:“烈风……烈风快不行了。”

“谁?”景晚月一愣。

“烈风,就是……”

穆悠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全是不知所措,景晚月突然就明白了。

烈风……

应当就是从小陪伴他,后来被他送给了穆悠的,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匹战马。

原本坐在石桌边的景晚月缓缓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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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里,景晚月搂着小发糕,商量道:“发糕,爹爹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出门去。”

爹爹的脸色跟方才不一样了,好像是在伤心,小发糕瞧出来了,便就小小声地问:“爹爹可不可以带我一起?”

景晚月一愣。

小发糕站在床上,双手揪着景晚月的衣裳,一脸舍不得:“我不想一个人睡。”

景晚月略略犹豫:“那……我找人来陪你吧?找眠秋叔叔或山流叔叔,或是祖父……”

“可那不是爹爹。”小发糕侧身靠在景晚月怀里,语气带着一点点委屈。

他首次为了一件事这么坚持,景晚月又见不得孩子有半分受伤,便依他了。

夜深寒凉,他给小发糕穿上了厚夹衣和绒裤绒鞋,外罩连帽毛氅,又系了条围脖,围脖很高,几乎遮住了小发糕的半张脸。

将棉绒绒的小家伙抱在肩头,景晚月推开房门出屋,穆悠正站在院里等着。

月光下,小发糕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一亮,兴奋道:“是狗哥哥?!”

穆悠闻声看过来,点头“嗯”了一声,却怎么都挤不出笑容。

景晚月带着小发糕骑上自己的战马,亦是那匹老马的幼弟,穆悠骑着另一匹马,三人奔驰于空旷的京城街道,身上刚刚微热出汗,穆悠的都统府便到了。

一路随穆悠快步往后院走,小发糕趴在景晚月肩头四处瞧,好奇地问:“爹爹这是哪儿?”

景晚月低声道:“这是狗哥哥的家。”

“啊?”小发糕又惊又喜,可是他们半夜三更不睡觉来狗哥哥的家里做什么呢?

景晚月预料到了他的疑惑,语气低缓地开口,既是给小发糕解释,又像是说给自己——

“狗哥哥家里有一位爹爹的老朋友,它快要不行了,所以我们来送它最后一程。”

“……不行了?”小发糕有点没懂。

“就是快要去世了。”

“去世。”小发糕这下懂了。

他对这两个字最深的感触便是曾经说起他另一个爹爹的时候。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见到,那是多么可怕又多么难过的事情啊。

现在爹爹的朋友竟然也要……

难怪爹爹从刚才开始就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小发糕也难过起来,吸了吸小鼻子,不再说话,就静静地趴在爹爹肩头,心里忍不住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去世”呢?难道大伙儿就不能一直在一起快快乐乐地玩儿吗?

进了后院马厩,小发糕才知道原来爹爹的老朋友不是人,而是一匹马,一匹大黑马,但头中间的一溜儿是白色的,漂亮极了。

可是现在,大黑马却卧倒在地上,头埋着,眼睛无力地一扇一扇,就像很累、很困、快要睡着了似的。

“爹爹我想下来。”小发糕贴着景晚月的耳朵,用虚声说。

景晚月便将他放下来,小发糕站在地上张开双手蹦了蹦,将扭在一起的衣裳蹦顺,而后走到老马一旁,弯下腰伸出小手,非常疼惜地摸了摸。

老马感受到了景晚月的到来,仿佛亦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这来自景晚月血脉传承的熟悉触感,便低低地发出悲鸣,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受不了了。

刘宁和陈青一直守在这里。

刘宁揉了揉眼睛,当即落下泪来,陈青语气微颤,低声道:“当年唯有烈风机警,从藏马之地逃出来,一路顺着血迹和气味找来河罗山谷,正巧遇上我与刘宁。当时我浑身是伤,刘宁更是命在旦夕,多亏有它……若非有它驮着我们回营,我们恐怕……早就死了。”

刘宁哽咽了一下,接着实在忍不住了,放开声音呜呜地哭起来。

穆悠拳头一攥,走到一边蹲下,双眼赤红。

“昨天、昨天它还好好的,今早也一切如常,怎么突然就……”

“这是力竭之相。”景晚月低声说,“它早已老迈,任何时候倒下都不出奇,撑到今日已是相当不易。你们……将它照顾得很好。”

景晚月走上前,站在小发糕身边,感受到老马身上传出的一丝温热之气,当年的情形一一回现。

记得他们初见之时,他只比现在的小发糕稍大一点点,父亲将他抱坐在它的背上,大哥和眠秋哥哥在前头牵着缰绳,大伙儿一起在庭院里慢慢地转悠,快乐地说笑;

后来,他学了武艺,渐渐地也学会了骑射,他便独自与它相处,让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丞相府外的巷道、京城大街、晴溪河畔、京郊树林,以及后来北境广袤的旷野。

无论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无论刀光剑影战斗艰险,它始终陪伴守护着他,坚定不移、不惧生死、不离不弃,它甚至在离开他之后又同样坚定忠诚地陪伴守护了他曾经爱过的人,勤勤恳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它是他此生中的第一个伙伴,亦是最好的伙伴。

景晚月在老马身边跪下,认真地抚摸着他身上光滑柔软的长毛,轻声道:“我来了,你……安心去吧。”

老马像是听懂了,双眼一直望着景晚月,最后缓缓合上,头彻底塌下,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刘宁的哭声更大了,陈青也难过地捂住了嘴,蹲在一旁的穆悠偏开头不忍去看,拳头却攥得暴起了青筋,呼吸也压抑着。

景晚月按在老马身上的手指微微发抖,他闭上眼睛,眼里全是他与这匹老马的小时候——

曾经,因为它是他的马,因为它通体漆黑,唯独头上有一缕夺目的白,所以他为它取名“月影”。

意即他景晚月身边形影不离的伙伴,亦是说它的样貌,宛如一轮弯月悬于黑夜长天。

它以月影而生,烈风而亡。

景晚月向后撤了一些距离,双手按在地上,郑重地对着老马伏身到地。

“爹爹。”

全身包裹得像个小棉球儿的小发糕迈着小步走上来,轻轻拉着爹爹的衣裳,唤声很低很低。

爹爹虽然没有哭,但是他知道,爹爹现在一定很难过很难过,说不定……比他知道另一个爹爹死了的时候还要更加难过。

因为他毕竟没有见到过另一个爹爹,可是爹爹却和大马儿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

之后,景晚月亲自为老马洗去了全身的尘埃,又在它身周堆满了它平日最爱的干草料,让它洁净舒适地走。

时近寅初,几人约好第二日公务后一起将老马送至城外山上的清幽之地下葬,而后景晚月便要领着小发糕告辞。

穆悠欲言又止,凝望了好半天,准备了好半天,劝说他们留宿的话语终究未能出口——

经历了前番种种,如今的他没那么大胆了。

回程的夜比来时更静了一些。

小发糕竟然还没有睡,叉着两条小腿倒坐在马背上,张开双手正面抱着爹爹,明亮的双眼一眨一眨。

景晚月担心风大,驭马不敢太快,又再一次将孩子头顶的绒帽拉好,问:“发糕不困吗?”

胸前的小脑袋左右缓缓地摇,白净的小脸从兜帽里扬起来看着爹爹,说:“大马儿好可怜。爹爹,去世不好。”

景晚月心中一滞,道:“是啊,去世自然不好,可这却是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种生灵都必须面对的事情。”

小发糕不说话了,他垂下眼帘仔细理解爹爹的意思,就是说总有一天,他身边的亲人,譬如爹爹、祖父、爷爷、午儿伯伯、焉儿小叔叔、冬瓜弟弟,还有他每天见到的人,譬如照顾他的奉一爷爷、小芝姐姐,以及他的好朋友狗哥哥等等,包括他自己……

都会去世。

去世的时候一定很不舒服,他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而且等到他也去世了的时候,那就……连那些难过都没有了。

他们所有这些人,就都彻底不见了,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所以其实在这个世间,在他之前,有很多很多人活着又去世了,在他之后,也会有很多很多人活着然后再去世,那……

小发糕小小的脑袋里第一次装进了许许多多的想法,他理不清楚,只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都有点想哭了。

“发糕。”景晚月一手搂着小发糕的脊背,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遐想,“你差不多也到了该学骑射的年纪,爹爹为你挑一匹马好不好?”

小发糕一听,便想起了方才卧在地上的大马儿,不由地抓紧了爹爹的衣裳,问:“一定要学么?”

景晚月一愣。

小发糕虽然年纪小,但一向上进,就像他与程熙小时候一样,对于学任何东西都很有兴趣,他没想到他居然也会抗拒。

不过他在这些方面并不严苛,甚至说还有点溺爱,便笑起来,轻松道:“发糕不想学就不学。”

“唔。”

小发糕开始犹豫,其实在今日之前,他一直很想学,他看着爹爹这些大人“唰”一下就上了高高的大马,又“嗖”一下就跑得很快很远,特别羡慕。

可是……

可是可是……

如果他有了一匹大马儿,那他以后的难过就会更多,而且不只是他,大马儿也会难过。

于是他隔着绒帽抓了抓头,十分小大人地说:“爹爹我想考虑一下。”

“好啊。”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景晚月很开心。

“爹爹,你说大马儿是你从小骑的,可它为什么在狗哥哥家里?”小发糕突然想到一个很疑惑的问题。

“因为……爹爹与狗哥哥从前认识,马儿是爹爹送他的。”

“哇!原来爹爹和狗哥哥也是好朋友!”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好朋友之间才会相互送礼物,何况是那么大、那么贵重的一份礼物。

景晚月听了这话,眸色便就一暗。他心中微动,觉得眼下正好是个机会,便道:“爹爹和狗哥哥曾经的确是好朋友,但现在不是了。”

“嗯?”小发糕更疑惑了,“好朋友也可以变得不好么?”

“嗯。”景晚月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情和心境,这些性情和心境会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曾经喜欢的人和事便有可能不再喜欢,这些都是很正常的。”

“哦。”小发糕有点明白了,毕竟人连彻底消失的“去世”都会,只是变一变喜欢的人和事自然也会。

不过他以后就算改变了对其他所有人的喜欢,也绝对不可能不喜欢爹爹,爹爹对他也是一样!他和爹爹是相互的最喜欢!他们会对对方最最好!永远不会变!直到……他们都“去世”了的那一天。

他抱紧爹爹,用一侧脸颊贴着爹爹很热很舒服的胸口,认真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九月的周末日万完成啦!明天请假一天,后天继续哦下个月的目标是日更不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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