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一)

唐与鸣放下筷子,翻开地图。

“过了沼泽就进入湖广地区,算江南水乡吧,三少爷,江南水乡什么样?”

沈丈三怀念眯起眼睛。

“什么样?我也快忘了,十年没回去。”

他又去舀汤,红油表层结膜,不少蘑菇被挤到边缘,还没烫熟。

他把蘑菇拨到中央,看见油面倒影的自己拧紧眉心。

他长长吸口气,咧嘴扬眉。

“江南水乡啊,那可是个好地方,河湖纵横交错,出门不坐马车,多行舟船。”

“坐船出门?”

白苍苍和唐与鸣同时睁大眼睛。

“那是!”

沈丈三重拍大腿,比划双手。

“我跟你们讲,鲈鱼鳜鱼银鱼红鱼,吃都吃不完。一大早出门,手里是捕不完的鱼,耳边是吴侬软语的情歌,对船是调情抛媚眼的妹妹。”

两人眼神发亮,露出期待的神情。

沈丈三索性放下碗,兴致勃勃说起来。

“小时候,天还没亮我娘就催我起床,行船去太湖。鱼刚捞起来,马上下锅,新鲜得很。”

“我娘的乡歌好听极了,船上的人听着不肯走,把太湖堵得结结实实,连南洋人都跟着哼!”

唐与鸣惊奇道,“我还以为三少爷和家人关系不好,既然如此,你怎么一个人在蜀地?”

沈丈三脸上的笑意散了,只剩紧拧的眉头。

“我娘死后,发生许多事情。”

白苍苍拍拍唐与鸣的肩膀,附耳低声道,

“就是那啥呀,说书经常出现的桥段,受宠的小妾死了,大娘生怕二房抢走家产,赶走小妾儿子。那个死掉的傻逼少爷,不就怕三少爷回去继承家产。”

唐与鸣恍然点头,“原来如此,小白知道得好多。”

“这就叫江湖经验!”

白苍苍骄傲抬抬下巴。

“以前破庙有个小少爷,也是娘死了,被大夫人踢出家门。”

“后来呢?接回家了?”

“他被吃了。”

“什么?”

转折太大,唐与鸣反应不过来,震惊大叫。

“怎么被吃了!”

白苍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恐怖的话。

“那年冬天粮荒,有钱人家的小少爷细皮嫩肉,味道最好。”

“你怎么知道?你也......”

白苍苍庆幸叹气。

“我和他在一个锅,幸好我皮糙肉厚,落在后边。灾民们吃饱了,过了一夜,白莲教的赈灾粮下来,我还趁乱吸了口汤。”

“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些!”

沈丈三敲碗,打住两人的话。

“我娘也不是小妾!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和大哥是亲兄弟!”

两人惊讶,“亲兄弟?那傻逼少爷还下得去手?你为什么被赶来蜀地?”

顷刻之间,沈丈三脑海浮现出太湖的景象,好像又回到十年前的冬天。

一如往日,他和阿娘去太湖游船捕鱼。

昏沉的天色,乡歌扭曲成惨叫,游船倾覆,死鱼一只只浮上来。

他抓住浮木,眼睁睁看着阿娘沉下去,厨子沉下去,下人沉下去。

任他再怎么喊,也看不见他们。

水面重归平静。

只有他活下来。

沈丈三灌了口红油汤,辣意直入心脏,又烫又麻。

“一次意外,我娘死了。”

两人不解,“你娘死了,你爹不该更怜爱你?”

沈丈三嚼着御田胭脂米,又黏又烂,满嘴苦味,平静说道,

“张天师说我是天煞孤星,我爹信了。”

“龙虎山那位?”

沈丈三轻轻点头。

龙虎山天师府,天下道庭,尤其是张天师一脉,卦象一出,步步皆准。听说每朝皇帝也经常找历任张天师占卜国家大事。

“张天师都那么说,应没有错。”

白苍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幸好我不是三少爷的亲戚,就算跟着你,也不会被煞到。”

“喂!”

不知是安慰还是没礼貌,沈丈三差点气笑。

唐与鸣比手指头。

“沈,白,唐,八杆子打不着,幸好幸好。”

沈丈三真笑了,一口灌掉红汤。

辣意流进肠胃,烫化凝滞多年的寒意,暖洋洋的。

他揉揉眼睛,辣意呛得流了几滴泪。

“这鬼地方看不出时辰,有些困,该歇息了。”

唐与鸣铺被子,一个小号,一个中号,一个特大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