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却是好酒,沐兰酿,清浚甘幽,入口绵长,入胃却又如长风呼啸,一刀封喉,实为天下至烈之酒,只是不知比起那圣皇御赐将军令又如何!”柳阡夜不无慨叹,人只道他翩翩佳公子,当饮竹叶青、女儿红,却不知他最好的却是那天下至烈之酒。
鲁能文并非愚钝之辈,自知柳阡夜在以酒喻人,而这所喻之人,正是所有郁郁不得志的文臣武将,当然也包括自己。沐兰酿,看似是风花雪月之酒,实则却是北方名酒烈焰烧以古法稀释勾兑而成,仍旧保留有至刚至烈的劲道。
而自己一身热血,慷慨男儿报国之志,却只能委屈在这御史台之中,毫无作为,每日无所事事,不正如这沐兰酿一般无二吗……
鲁能文,仰天长叹,幽幽地看向柳阡夜,低沉而坚定的喝问道:“柳大人,鲁某可能信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慕辰所起于微末,从不敢忘好男儿当有平天下,安邦定国之志!怀忧兄,你说我,可信吗?”
“好,既然慕辰兄你都这么说了,我鲁能文今日也就不吐不快了!”鲁能文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我大唐本无外忧,四海承平已久,数百年间,大唐无敌之军更是马踏天下万国,所到之处,百族群无不臣服纳贡!”鲁能文虽是慷慨豪迈也是谨防隔墙有耳,逐渐压低自己的声音。“可臣服不代表征服,征服也不代表长治久安!大唐无外忧是因为我大唐足够强大,强大到大唐之忧尽是内部之患!”
“百年来,我大唐坐拥六十四道,强者拥兵十数万,弱者亦有府兵万余精锐,更莫要提京中十六卫数十万精兵强将枕戈待旦!可如今四疆四海之外,尚且有绵延百万里的疆域未曾被我唐人踏遍,可我唐军开疆拓土五百年,为何却于三十年前开始无力继续征战四海之外的八荒……”鲁能文言语之中不无悲愤无奈。
“国库空了!非是成皇帝一心访道问仙,也并非他深感唐军屠戮甚多,有伤天和!只不过是我大唐从未休养生息。而一代又一代的开疆拓土,天下将军甲今时今日又何止三千?各高门大户所拥私军又何止百万?天下布武,文道衰微,如今北地之乱,不过是武夫乱国之始罢了……”
柳阡夜暗道,果然如此吗!这数日以来,他连续奔波,便是查探了许多数十年前的旧事卷宗。
于是他才发现,大唐衰退,内乱频频并非是始于三十年前成帝即位,而是早在四十多年之前,大唐与西疆囚龙国一战之时就有所征兆。
史书上记载,当时皇主御驾亲征,领兵四十万自安西道出发,一路向西,镇压十六个西疆国度,最终与西疆的霸主囚龙古国决战于断龙台。决战之后,四十万大军虽有所伤损,却在一日之内屠灭囚龙国,慑服西疆而归。
可实际上,柳阡夜遍查了天下史书,也不曾找到这个所谓“囚龙古国”存在的证据。再联想到了而后的皇主成皇一生痴迷炼丹,却不问朝政,更是区别于历代祖先,不兴兵征伐,他便有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
“囚龙大捷”是假的,是皇主连同史官一同杜撰出来的,这自始自终就是一个欺骗天下人的阴谋。
为何成皇帝继位之后,不问朝政,更闭口不提开疆拓土之事。非是他不想,穷兵黩武是李氏皇族血脉中难以割舍的东西,只不过是他面对空虚的国库束手无策,只得假借修仙问道来逃避自己的无能!
至于之后的崇明太子之死,确实是迷雾重重!但可以肯定的是,崇明太子也知道国库空虚,而他也知道,一旦大唐军队不再继续向外征伐,那么这数百年间无数崛起的门阀很容易就会将外强中干的李氏皇族从龙椅上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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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他的老祖宗,大唐太祖便是自北地拥兵造反,才夺得了这赵家的天下。
成皇知道哪怕自己日夜寻仙问道,最多在史书上也不多就是一句不问国事,甚至自己若是谋划得当,还能欺瞒世人,让天下百姓以为自己得道飞升,成仙而去。但无论如何,自己不会是那个盛唐五百年皇朝的末代之君。
可崇明比他父亲更聪明,也更狠厉,他所做的便是一掷千金,赌上李氏皇族的一切,也要拼命整改天下政事。
当然,说白了,无非是要削弱这五百年来最为荣耀也最为权势煊赫的几大门阀,网罗财富,重新如同先祖一般,重新握住禁军这把利刃。
只可惜,他死了,连同他一切的谋划都付诸东流。他的死是所有门阀乐见其成的,而唯独为崇明太子赶到悲凄的只有这天下间人数最多,却也最盲目无能的百姓。
崇明得民心,可他不得军心,而刀却是握在军队手中。
崇明死后,天下重归宁静,纨绔子弟照样纵情声色,百姓依旧敢怒不敢言,直到成皇殡天,李崇文继位。
李崇文不傻,他虽贵为天下共主,可实际上,一个手里没有了军权的皇主,他的威势又有几分威严呢?
他用了足足二十年,将禁军一点一点的收入自己麾下,打了他这一辈子最为荣耀的一场仗,落雁山之战。可也仅此而已了,他能赢,其实也不过是对方实在是太过于轻敌了,七节度使拥兵三十万,却被他的十万禁军打的大败而回,不得不说,真的是个意外!
柳阡夜兄弟八人都曾亲自参与落雁山之战,自然深知若非七节度使各怀心思,恐怕单单西凉铁骑便能轻易击败那酒囊饭袋的十六卫禁军,马踏长安。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可咬人的狗终究是狗,而咬不死人的狗,最后的下场就只能是,狗肉火锅!
李崇文的獠牙露出来的太早了,虽是掌握了禁军,可那时候的禁军早已不是百战百胜的皇室壁垒了。其精锐要么随着孔渊这位天策大将军命丧江南道,要么也在此后意志消沉,一身战力十去。最可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近前人到底有多少是跟他同床异梦,心怀鬼胎的!
而在李崇文被毒死后,一个不堪大用的李崇德被推到台前,成为了摄政亲王,一个尚不识字的六岁小儿则是承袭了皇主大位,而在他身后傲然挺坐的,更有着一位心如蛇蝎、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大唐皇权之羸弱,更甚以往!大唐皇位之飘摇,难以捉摸!
至于一切的幕后黑手,不是一个人,也不是某个集团,某个党派,只是囿于共同的利益,暂时松散合作联盟起来的一群阴谋家!
而其中的最大得益者,那个最厉害的棋手,柳阡夜自认为,应该是随国公!
他今日之所以选择了鲁能文来此地,一方面他知道鲁能文虽性情莽撞,却是一极为刚正之人,而他的家族又恰好同随国公一样,皆是陇右一系,他对于一些事情总比常人知道的多些,自己可以很轻松套出一些话!
而另一方面,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的柳阡夜,确实也需要一些志同道合之人,来做一些事情,自己可以做直臣,但决不能做独臣。在他看来,鲁能文是一个可以共谋,也值得托付之人。
“怀忧兄!你这一句武夫乱国,当浮一大白,我敬你!”柳阡夜为鲁能文斟满酒杯。“可这武夫乱国,大势已成,怀忧兄,何以解此乱局?”
“柳兄,鲁某年少出河西,十二入京师求学,从未服过任何人,可我犹记你当年意气风发,所书治国之策!怎么此时又来问我了?”
“鲁兄,慕辰当时年少轻狂,所说所为虽发自本心,可扪心自问,我那些所谓治国之辈,不过都是虚空之言。如今看来,哪里又算什么治国之法啊!”
“当日御史台再见你之时,柳兄你那一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可是发自肺腑?”鲁能文显然不善饮酒,竟是有些醉醺醺的了。
“自然肺腑之言,但有一句,不是发自本心,柳某甘愿天打五雷轰,来日疆场之上,死无全尸!”柳阡夜也是有些急了。
“哈哈哈,柳兄,你也有如此不禁逗的一面!天下熙熙攘攘,不过名来利往,他们这些人啊,各有目的,那便各个击破罢了,只不过太难了!太难了!哈哈哈……太难了!”鲁能文说着说着,竟是倚靠在水池子上,酣睡了过去。
柳阡夜则是面不改色,手持着酒壶,也不拿杯,独自一人从池中走出,一边拿着酒壶痛饮这沐兰酿,一边随手拨动起这房间内悬挂的风铃来……
嘴中不住地喃喃自语,“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还是不断的修补呢?确实太难了呀……”
待到一壶酒喝得杯酒不剩,柳阡夜看了看半躺在吃住睡得香甜的鲁能文,默默摇了摇头,便跨步走过,随手把鲁能文搀扶起来。
“小二,来搭把手!”
那小二平素接待往来宾客,早已对这醉倒在沐兰池中的客人见怪不怪。“这位客官,咱们这沐兰池楼上便有房间,不知是让这位爷留宿此处还是……”
鲁能文虽是此刻穿着清丝内衣,可他那一身薄纱般的衣服随着主人浸入水中之后,早已遮挡不住鲁能文那壮硕的体魄。
柳阡夜想了想,“这样,你给我这朋友安排好一件房间,让他今日便在此地住下。他这身衣物也给他浆洗一下,另外按照尺寸再给他去彩衣阁置办一身换洗衣物!”柳阡夜本想自自己的衣物之中取出钱袋,却发现自己今日来时匆忙,钱袋竟是落在官服之中了。
尴尬一笑,“小兄弟,今日来的有些匆忙,不知贵店可否通融一二,待我取钱回来……”
那小二倒也并非势力之人,只不过这赊账之事毕竟好说不好听,而且他身份低微也是难以做主,眉头一皱便解不开了。“客官,我观您二人谈吐穿着,也不似那无赖小人。只是这事儿,小的实在无法做主,不如您先整理好周身衣物,跟我们掌柜的商讨一二如何?”
“也好,也好,倒是柳某唐突了!”柳阡夜施礼以示歉意,哪曾想竟吓得那小二连忙躲闪。
“使不得,使不得,小的虽只是个小小仆役,也是看得出您出身不俗的,怎可受您这等大礼?”
听的柳阡夜连连摇头,他终究是在河东之时见多了市井小民牙尖嘴利,越是穷苦位卑之人便越发自私狭隘。哪里想到这长安一仆役却是迥然不同,只是不知是他天性聪慧,还是自小经历颇多,早已明了这不能小觑任何人的天下至理。
“那便劳烦小兄弟照顾好我这位朋友,我先更衣梳洗一番!”
“自当如此,自当如此!”
柳阡夜也不好意思让人久等,快速的将自己打理一番,便换好了自身衣袍,微微颔首同那小二打了声招呼,便自去寻这沐兰池弄掌柜之人。
柳阡夜耳聪目明,自是记得来时之路,一路穿过数道回廊,又越过这莺莺燕燕之声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的花仙台,便来到了这掌柜近前。
“掌柜的,不知贵店可否赊账片刻,我还有朋友在此,若是信不过在下,我也可将此环佩抵押于此?”柳阡夜见这掌柜的四十岁上下年纪,长的更是慈眉善目,想来这伙计人不错,店家也必定是个好说话的主,试探的问道。
可不曾想,这边店家尚且没言语,身边一过路客人倒是搭起了话茬。
“呦呵,不知这位公子又是哪位府上的小爵位,又或者少将军啊?也不打听打听这沐兰池是什么地方,看你这穷酸样,怕是要洗霸王澡吧?”柳阡夜闻言便是一皱眉,不是这人说话难听,满是挖苦之意。
实在是这人行走之间,所带香风,过于浓郁,可又偏偏盖不住此人身上的狐臭之味,呛的柳阡夜连忙伸出衣袖掩住口鼻。
“咳咳,这位姑娘,呃……这位大妈,不不不……这位大姐,柳某与你素不相识,何至于出言挖苦?”饶是柳阡夜险些被熏的晕了过去,仍是强自忍耐着周身不适,礼貌的问道。
“挖苦?这怎么就是挖苦了呢,你付不起沐汤之钱,莫不是事实?”这自诩为国色天香的胖小姐,其实面目倒也不丑,只不过身高不过五尺,却是足有不下二百多斤的样子,单是她那肥嫩的小胳膊,便比寻常男子大腿粗细。不丑的面貌之上,鼻孔之中蜿蜒长出的两束鼻毛却是破坏了全部的美感。
兼之她这一身劣质胭脂和狐臭混合在一处的奇特味道,让她这温糯的声音中又满是刻薄的言语,显得是那么的让人欲罢不能……欲罢不能的尽是反感!
“这位小姐,柳某只是今日出门忘记带了钱袋,因而在此同这位掌柜的商议,不知你又是何人?又为何在此屡屡出言挖苦在下?”柳阡夜也是略有恼怒,他虽性情儒雅,却并非懦弱之辈。
君子一怒,当拔剑而出,血溅三尺。
对方虽为女子,可也不可信口开河,轻辱自己!
这矮胖女子许是有些累了,自顾自的便往柜台上一靠,“怎么,这便是挖苦了?在这长安城里,谁不知这沐兰池同隔壁的麒麟居一般无二,概!不!赊!账!”
“哦?”柳阡夜有些疑惑,既然无法赊账,为何刚刚那小二却未曾告诉自己。
这边满脸堆笑,身姿富态的掌柜的见状,则是掩着口鼻,从柜台内绕了出来。“这位公子,本店东家确实曾立下了这么一个规矩,无论是何人来我沐兰池,概不赊账。不过公子既是来时匆忙,不妨留一地址,我们可以派人去将银钱取来。您便去花仙台赏歌观舞,休息片刻即可……”
然而不待柳阡夜
回答,那矮胖女子又是开始出言不逊,“哎呦喂,我说老侯啊,你这沐兰池开了也有五六年了,这生意虽是越做越大,可这眼力却是越来越差了!”她斜眼撇了一眼柳阡夜,仿佛也是未曾想到柳阡夜虽是衣着破旧,却是生就眉清目秀的一张俊脸。
“呦,长的倒是不赖,可惜却是个来沐霸王汤的穷鬼!”这女子说说话还动上手来,拉着那候姓掌柜的衣袖就说,“你看他这一身穿着,像是个出身高贵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