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亲王破天荒地同随国公的想法类似,他自己手下亲王党,比之陇右派系结党营私之事,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是随之附和,“十年,确实太久了,柳御史还是说说其他的办法吧!”
狠狠地瞪了柳阡夜一眼,礼亲王李崇德不无指责警告之意。
柳阡夜暗暗叹气,心道若能壮士断腕,快刀斩乱麻,剔除腐肉虽然痛极一时,但却可以在同时孕育肌骨新生,到时候再稳定个三五年,朝廷便可定北吞南,平定天下内乱,中兴大唐指日可待,那皇朝便至少也还会有百年长治久安。
不过他也知道,如果围绕随国公的陇右军系是狼,那么以后族马首是瞻的外戚一党便是虎,而礼亲王这个谨小慎微的猎人,一心想要把两只野兽同时关入笼中,却又畏首畏尾,爱惜羽毛。
他这上策虽是表面上同时得罪诸方利益,可此消彼更消之下,实际上却是李崇德才是最大获利之人,只不过这礼亲王哪里都好,偏偏鼠目寸光,自己这上策确实很难得到李崇德的支持。
“禀皇主。臣尚有中策,五年内亦可解北方之乱!”
“柳爱卿,但说无妨!”小皇主对这些也不是全然不懂,如今他虽少年心性,可毕竟已经开始亲政,又如何还愿意做别人掌中傀儡。大唐上下二百多位帝王,从无庸主,历代帝皇皆励精图治,哪个不是存了不弱于人的心思。
“中策,臣请皇主裂土封王,范文叙惑乱朝纲,人人得而诛之!前卢龙节度使之子吴卢龙忠义无双,英勇非凡,前不久,他替父报仇奔袭数百里攻晋阳范家却不伤晋阳城中百姓,足可见其忠勇至孝。若封其为北疆郡王,便可让北地忠义志士共聚其王旗之下,肃清北地奸佞,指日可待。同时,封其为王,荣耀至极,也会让他感念陛下恩慈……”
然而不待柳阡夜把话说完,这边后族独孤家的一派官员便打断道,“柳御史,卢龙晋阳之战,至今真假莫辨,到底是吴家背叛皇朝,范文叙率军平叛,还是范文叙有不臣之心,吴家尽忠报国,还未可知吧?而且大唐五百年,可从未有过异姓封王之先例吧?此举真的妥当吗?”
“归海候,无论是范文叙谋反在先,还是吴卢龙不臣在前,皆是北地戡乱。而今范文叙自立为王,我禁军分身乏术,无力镇压,那便扶持吴卢龙,以北治北,加以平衡之道,防止一家独大,又有何不可?”
这归海候心里暗骂,我独孤家扶持你范文叙,可没让你自立为王啊?这柳阡夜明显是驱虎吞狼之计啊,这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卢龙道吴家是随国公嫡系,只是我们独孤家同范文叙联系密切之事,这柳阡夜却是怎么知道的?
礼亲王李崇德则是觉得此计神妙无比,以北地制北地,而自己却不必耗费一兵一卒,只是简简单单地许诺出一个郡王的爵位罢了。大唐虽是异姓不封王,可现在李姓郡王却也不下上百之数,只不过拿出去一个罢了,大不了再赐给吴卢龙一个国姓。说白了,如能用一个荣耀大于实际价值的虚名爵位,换来北地长治久安,那么他又何乐不为?
然而李崇德却是未曾想过,若是北方诸多势力中,有一方势力过大,那么这个势力如果真的一统北方后,又将对他们李家皇朝产生多大的威胁!
“此计甚好!”李崇德点头赞赏道。“皇主,便照此中策行事吧?”
小皇主这些年一直按照自己皇叔的指示而为,几乎与傀儡无异刚欲下意识地点头。
这边朝臣中一人,咣当一声,跪倒在地,“皇主,此计万万不可行!”
朝堂之上,本就安静异常,而此刻一个人猝不及防地就从朝臣中冲出跪倒在尘埃中,不单将小皇主要说的话吓了回去,就是身边的诸位大臣也是吓得不轻。
待众人仔细观瞧,这人竟是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的礼部尚书李煌年。李煌年其人乃是长安官场之中鼎鼎大名的清流,然而同他公正廉洁一同闻名长安的却是此人的古板迂腐。
李煌年今年已近古稀之龄,乃是这朝中为数不多的四朝元老。李煌年这人自年轻时代起,便以恪守礼法闻名长安,其人不涉党争,更以铁面无私,不徇私情而著称。
他数次辞官不做,却始终为历代皇主信赖推崇,屡屡又再度入仕为官,历任大理寺少卿、兵部给事中、户部员外郎、刑部侍郎、礼部尚书等职。
乃是盛唐皇朝数百年来唯一一位在六部之中皆任过重要官职的官员。而这个倔强的男人也是一路得罪人,以一人之力得罪了整个长安官场,甚至在朝中,他也是唯一一个敢于公开批评皇主过失的臣子。
在大理寺为官,那便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多少在长安街头飞马嬉闹的勋贵子侄曾经挨过这位老先生的板子已是不计其数。在户部他便大力惩治贪腐,在刑部更是普查天下冤假错案,在兵部也是屡屡弹劾统兵实权将领,而在他第四次再度入朝为官,不单领了太傅之职,教导小皇主,更是做了礼部尚书。
自打这李煌年做了礼部尚书,凡是逾越礼制的官员几乎是被他上奏书骂了个遍,毕竟长安奢靡之风盛行,但凡权贵都有略微逾越之处,只是历代皇主尚且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苛责,他李煌年却是对这些在意的很,因而也没少得罪人。
像他这般不够圆滑之人,往往在长安官场早就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可他却偏偏始终宠辱不惊,也荣耀不断。
原因无他,胆子够大,辈分够大,同时后台也够硬。李煌年本不姓李,可即便是礼亲王权势滔天,见到这一位,也要喊上一句皇叔父。李煌年本姓闫,他的母亲乃是外嫁的公主。六十多年前,闫氏一门忠烈皆为保护御驾亲征的皇主命丧西疆囚龙国,唯独留下他这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娃儿作为闫氏唯一的血脉。
当时的皇主心疼自己妹妹年纪轻轻,本想让她另嫁,可这长阳公主也是烈性女子,坚持不二嫁他人,以死抗争,于是皇主只得作罢。后来,长阳公主身染重疾,不治而亡。皇主怜惜自家妹子,也感念闫氏忠烈,便特下圣旨将自己这个小外甥收养在宫中,并赐国姓以示恩宠。
李煌年算是自小伴着那位笃信道教的成皇帝长起来的玩伴,而他自小便刚正不阿,更兼文武双全,继承了闫氏一门最为宝贵的品质,无论是他的舅舅还是表兄对他的信任和恩宠甚至都在其他皇族之上。
李煌年当年在成皇继位之初,便屡屡劝诫其不可迷恋长生之法,而当以治国为己任,更不可过度放权于崇明,崇明太子性格过刚易折,而皇朝更需要的却是休养生息。可是成皇继位以后便如同换了一个人,不仅醉心炼丹修仙,更是丝毫听不进去他的话,反而因此气愤地想要罢了他的官。李煌年哪里受得了这个,他性格倔强刚硬,而且当时也是年轻气盛,竟是直接自行辞官而去。
后来成皇迁都洛阳,留下崇明太子在长安监国。崇明尊师父孔明为诸阁老之首,并提拔师兄孔渊做了天策大将军,大力改革朝政并整治禁军十六卫,使得皇朝官场之风焕然一新,皇朝形势甚至也开始一扫往昔颓靡开始蒸蒸日上。
这时,在外游历多年的李煌年曾返回长安,现身劝诫崇明太子,不要被表面的繁华所迷惑双眼,历代皇主穷兵黩武,非朝夕之间可彻底根治。皇朝疆域辽阔,虽无外患,但内忧之重,远甚于崇明坐镇长安所见所闻。
崇明太子知人善任,早知这位叔父才能出众更兼性情刚正无私,便力求这位叔父留在长安。并恳求他时常劝诫自己,给自己以警醒。“叔父,当年圣宗曾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世人皆称赞我,可我知道自己力所不及之处甚多,还望叔父可以常留长安,时刻警示崇明,我崇明待叔父必如圣宗之魏文贞公!”
李煌年禁不住崇明太子情真意切的恳请,于是二度入仕,并同孔明一道一同辅佐崇明太子。他与孔明意见向左,大刀阔斧难以根治恶疾,因而也是屡次劝说他,改革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天下积弊已久,当缓缓图之,否则一旦有所反复,皇朝必定风雨飘摇。
只不过他虽是预见到了这一切,也是未能阻挡悲的发生。改革之初顺利无比,但不代表暗地里那些反抗之人没有动过龌龊心思,崇明太子遇刺身亡之后,孔明苦心改革朝政结果也同先祖孔圣一样以失败告终,自己得意门生和独子的猝死也是使得他神情恍惚,黯然,疯癫一般地退出了长安官场。
如那个一生不以皇族自居的李开一样,李煌年当年也万分悲痛于崇明太子之死。更是对崇明太子死去之后,长安官场的之风迅速死灰复燃而感到痛心疾首,而至交好友孔明的黯然离去更是使得他心如死灰。
二人虽政见不和,却都是一直以尽忠报国为毕生追求,可谓互为知己,孔明疯癫以后,让他也是心智蒙尘,心思报国无门,又一次辞官而去。
待李崇文继位以后,百废待兴,苦于无人可用的他,曾两度请这位自家皇叔父入仕辅佐自己。李崇文才智远不如崇明太子,而朝中局势错综更远甚当年。李煌年三度入仕之后,此后二十年风雨之间,殚精竭虑,可谓是为皇家操碎了心。
然而好景不长,李崇文从父兄手中接过烂摊子,饶是用了一生的时间去缝缝补补也未能使得皇朝恢复从前一般的鼎盛,始终郁郁寡欢。李煌年也时常规劝他,皇朝早已糜烂不堪,非一朝一夕可以尽复清明,崇明之死更是加巨了朝中矛盾,清贵世族大多罢官而去,远走避祸,朝中无人可用,非是他无能。
而在正当壮年的李崇文被毒杀之后,李煌年怒气攻心,曾披头散发的当街大骂奸臣误国。而在在吐出心中急血后,他更是大病了一场后,自此他身体便开始有疲老之态,也是下定了决心回家颐养天年,不再过
问朝堂之事。
李崇文死后,长安官场派系林立,互相争权夺利,更加腐朽不堪。偌大的皇朝顷刻间便极速衰退,庙堂之上,乌烟瘴气,江湖之间更是常常血雨腥风。
李煌年敏锐地察觉到,这数十年来一直有人在搅动着长安城的风云变幻,只不过这布局之人隐藏甚深,自己虽察觉一些蛛丝马迹却始终无法寻找到这幕后之人。
而李崇德的异军突起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如果说崇明太子以杀止杀,以严明治国,那么李崇文也是示敌以弱,以怀柔治国。而他们的这位幼弟李崇德却是综合了两位兄长的经验,利用刚柔并济的手段硬生生在众多利益集团中游刃有余地保住了皇权最后的尊严。只是李崇德在诸多皇子中名不见经传,却能有如此作为,总让李煌年深感怕是有人刻意而为,在布置更大的阴谋。
果不其然,随后不久,黄岩在江南道起兵造反,李崇德亲自率军平叛。本以为禁军出征,必定马到成功,迅速平定内乱,哪曾想这一仗足足打了三年之久,而这一记针对李崇德,或者说针对李氏皇族的杀招,也是彻底击在了软肋之上……
李崇明集民心所在,他的作为便如同一把尖刀不断地削砍着豪阀大族的利益,却又偏偏备受拥护,幕后之人难以阳谋击败他,便用刺杀这种阴招对付他。结果也证明,阳谋虽正大光明,影响深远,但也确实不及阴谋诡计来的效果直接,杀了李崇明,改革一派十年心血便付之东流。
而李崇文接过这死灰复燃的破烂摊子,初期怀柔至极,前二十年卑微到了尘埃里,可其骨子里的血性刚猛比之其兄崇明更甚。不惜以命相博,孤身犯险的他,更是亲手策划了落雁山之战,以一人之力算计了七大节度使,再度将皇家的威严打入万民心中。而又有什么比之在对方最为荣耀之时狠狠地将其扫落尘埃更能削弱皇权的威势呢?于是盛唐皇朝五百年来第一个被毒死的皇主就出现了,皇家威严扫地!
而李崇德,志大才疏,鼠目寸光,又身份显赫,将他推到摄政王的高位之上。而后再利用黄岩起义之势,狠狠地削弱禁军的实力和威严,无疑再度冲淡了天下百姓对皇权的畏惧,反倒是加大了他们对李氏皇族受命于天的犹疑!
而稍稍有人怂恿,李崇德更是听信谗言,怒而屠杀上百起义军将领。一个出尔反尔,刻薄寡恩的当朝王爷的形象便在万民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自此,天下百姓眼中的皇族,便不再高不可攀,反而这些百姓还开始轻视起所谓皇权来。
大唐以武立国,前二百年开疆拓土,将李氏皇族之勇武形象,贯彻天下百姓心中,皇权之盛,远超历朝历代。可之后的三百年,大唐十六卫禁军,六十四道府兵,战无可战,征无可征,历代皇帝却丝毫停不下来征讨四海八荒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