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放下琵琶,走去她身边,俯身看她睡颜。睡着时的黎里模样温柔,呼吸均匀。两条纤白匀长的腿挂在椅子扶手上,短裙缩到腿根。她平时不这么坐,只和他一处,所以随意了些。
他看一眼她的裙边,脸有些热,移开目光。
他想她多睡会儿,先去了趟卫生间。
洗完手出来,穿过走廊,见东厢堂屋前那道月牙门上爬满紫藤,月光下也很漂亮。
正要过去,大门口的照壁下有影子闪过。有人进了会堂。
陈乾商进来时有些探寻,不想刚好看见燕羽,隔着中庭站在廊檐下。
少年身姿清烁,一张脸在月色里美得出尘。他眼神有些冷。
陈乾商不自禁停下,端看了他好一会儿。他越看,燕羽神色越凉。
陈乾商微笑,说:“长大了,翅膀硬了。刚在那边,对钟老那么亲热,对我连礼貌都做不到。搞这么显眼,不怕人说你忘恩负义,不懂尊师重道。”
燕羽说:“你有事?”
陈乾商双手插兜,朝他走去,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下。
燕羽说:“一米。”
陈乾商抬头,面前少年的脸清冷如月光,漂亮的丹凤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
燕羽:“章老师说,不允许你靠近我一米,忘了?”
陈乾商不屑地哼笑一声,一只脚踏上一级台阶。
“你敢过来一步。”燕羽说,语气平静。
陈乾商盯着他,像是僵持。
离得近了,夜色将少年的脸衬得美得无法形容,只是眼前这少年,分明有哪里不一样了。许久,他收回那只脚,退后几步,靠坐在庭中假山池的石栏上。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跟打火机,说:“我来不是为刚才的事,聊聊你爸爸。”
他点燃了烟,说:“你爸找我要钱了,你知道吗?”
燕羽没讲话,也没反应。
他知道。考数学那天中午,他听到燕回南给陈乾商打电话了。
“我认为之前的事,早都已经解决。我做了错事,认了错,道了歉,也按你爸爸要求的做了赔偿,是不是?我跟你师母这些年也在好好教你,尽心尽力,是不是?”陈乾商呼出一口烟,眯了眯眼,说,“但他现在这样,是勒索了,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陈乾商自认出生高,教养好,一贯温文尔雅。人讲话嘛,不用多重多脏,未免俗气。四两拨千斤最妙。
何况,他看着燕羽长大,知道这孩子从小羞耻心与自尊心极强。话文明地说,好生地讲,就能将他碾进尘土里,叫他开不了口。
“人不能太贪心。”陈乾商点了点烟灰,说,“你这爸爸,别卖儿子卖顺手了,不晓得走正道了。害人终害己。”
夜空中,圆月西移了些,廊檐的阴影从燕羽乌发上落下,遮住他眉眼,在他脸上画了一道阴翳与月光的明暗分界线。
陈乾商等着他摇摇欲坠,最好支撑不住颓然倒地发了病。可,燕羽语气寡淡,眼神更淡,说:“你去报警啊。”
陈乾商敛瞳,片刻间,松散的面部些微紧绷,说:“啧,你在江州这种地方都学了些什么?耍无赖?燕羽,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人?”
“比你好。”燕羽说,“我爸爸,他作为一个父亲,找你要任何东西,对你做任何事,都理所应当。陈老师,头上的疤还在吧?下雨还疼吗?当初被打破脑袋,你怎么不敢报警抓他,你怕什么?”
陈乾商手里的烟掐弯了。烟头烫在指上,火辣的疼。
一股恼羞之色从他眼底闪过,但他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缓一缓坐姿,就又变得收放自如。
他将那根折弯了的烟抬起,慢慢捋直了,重新抽一口,吐出青白的云雾,笑说:“行,看你面子上,我不说他。聊聊我们。”
燕羽的眼睛在暗处,冷光微闪。
陈乾商见状,得意了,笑容玩味,说:“燕羽,你干嘛对我这么……抵触?你仔细想想,小时候,我对你不好吗?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都可以帮你。我也说过,这话在任何时候都作数,你……”
“滚。”燕羽吐出一个字,下颌咬紧了,表面仍镇定,但小动作暴露了内心。
毕竟还是孩子啊,陈乾商暗笑。他点点烟灰,满心得意,真不舍得少看他一眼,还要说什么,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搅他雅兴。
他不悦地看一眼来电显示的“老婆”,笑容全无,扔掉烟头了,看看燕羽,说:“跟你那同学说一句,再搞这种事,我对她不客气。”
燕羽说:“你敢。”
这话叫陈乾商吃了一惊,但手机还在震,他无法多留,又多扫了燕羽一眼,才快步走出去:“喂?办点事儿……他睡了,没事……”
男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庭院内很安静。夜已深,连虫子都不叫了。万籁俱寂,只剩月光。
燕羽在风露站了不知多久,缓缓走下一级台阶,望向那爬着紫藤的月牙门,心头一惊。
月光皎洁,古朴的月牙门里贴着一道人影。影子靠在墙上,似仰着头,一动不动。
燕羽脑子一下空了,手不自觉攥紧。人站在原地,迈不动脚了。
那影子手撑墙壁,从墙上站直起来,想走的样子,但走不动。人深深弯下腰去,一手摁着胸,像要呕吐,却没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