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别人都说你傻?”隔了会儿,小贤背靠兴盛问。
“人家比我聪明呗。”
“那为啥比你聪明的人跟你一样也是农民呢?”
“这个……我可没想过。”
“你邻家人有收入比你低的吗?”
“有!还不少哩,我大说他们种地不上心。”
“为啥你比他们收入高,他们还说你傻?”
“我也不知……”
“你不知我知!那是因为别人有问题,有问题的人最爱胡说八道嚼嘴皮子。”小贤为兴盛不平。
“随他们说吧,我历来不在乎这个。”兴盛自小迟钝宽厚云淡风轻。
小贤听了这句又叹,像怜悯自己一样怜悯对方。
“你为啥从不和我儿子主动说话?”
“没话可说。”
“没话制造话呗。”
“我嘴笨,我造不出来。”
……
自从六月一日在私语咖啡馆差点表白以后,任思轩连着好几天没有联络晓棠,他在思考也在梳理。“姨父爱吃家乡菜”一天不上线,晓棠便傻乎乎等一天,对方七天没上线她于是抱着手机等了七个晚上。白天上班亦六神无主,歪着脑袋猜测对方神秘消失的各种原因。思轩看在眼里心中万千结,自己也不知从何处着手。感情之事历来乱人,况乎他初次尝试,况乎在这样的年代。
六月七号周日一早,晓棠起床后先查手机消息,昨晚对方又没有现身。因拒绝见面他恼了吗、他是否出了大事、他是网络骗子吗、他是否放弃了自己、他有何难言之隐、自己是否该主动一下……晓棠还未知他何许人也,竟已生出无数画面。这天女人魂不守舍,吃不下学不进,诸事停滞、人面沧桑、屋子凌乱。
“不会是爱上他了吧”——晓棠一次次自问,一次次摇头否定。与对方未曾相见怎会产生情感,晓棠跟中邪一样,思虑过度想法灼人,不得已大脑唤醒理智出来解救。她急忙打电话约了英英姐出去做面膜、喝咖啡、逛街买衣。
“嗨你扭扭捏捏说了这么多,很明显你对人家有意思呀!”听晓棠反反复复说了两个小时,喝咖啡时桂英一语道破。
“可我没见过他怎么会对他有意思?”晓棠不承认。
“你被他的学识、思想、见解、内在深深吸引,已经无法自拔啦!”
四目相视,晓棠缓缓摇头。
“没听过嘛,男人会因女人的内在对女人的容貌一票否决,同样,女人会因为男人丰富的内在对男人的外在视而不见!你听我的,直接联络,早点见面,说清楚!有缘相处,无缘拉倒!早点水落石出早点脱离苦海!好好照照镜子瞅你黑眼圈有多严重!”明眼人屡次点醒局中人,奈何晓棠陷于旋涡不愿出离。
两人逛街回来已晚上九点,此时晓棠收到一条消息,是莫小米发来的。消息说昨天张珂带着家人去广州向小米家提亲,小米在群里兴奋撒娇卖嗲没完没了,晓棠惊诧、贺喜之余两相对比,不停地哀惜自己的窘迫情事。自卑的人也许永远没有勇气为自己站出来。煎熬到晚上十二点,终于,晓棠握着手机主动朝对方发送消息。
“好几天不见?”
黑胡桃大床、深蓝色床笠、米白色地毯、灰白格枕头……此刻任思轩正在床上煎熬,两手抱着手机痛苦不已,见晓棠主动联系他秒回:“最近工作忙。你怎么样?要少熬夜呀。”
这些天晓棠在办公室神情恍惚,思轩何尝不心疼,此刻两人对接,一番浓情喷涌。
“我以为你以后再也不理我了。”
“不会。”
“我以为我跟你可以一直聊下去,我是不是很傻?”晓棠问。
“没有。是我不对。”
沉默,让氛围变得凝重。这一次,两人不得不严肃地面对他们之间的感情。
“我妈妈给我介绍了很多对象,在深圳的,我一个也没答应,我妈这几天不太高兴。”思轩如实说。
“你年纪也不小,我理解。”晓棠反反复复才打出这一句,心痛得好像失恋一样。
“理解什么?哈你不理解!”思轩沉得长吁。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不会去见我妈的相亲对象。我表白很多遍了,你总当成耳旁风。”
“你并不了解我。”
“你不愿意我怎么了解?靠算卦吗?”
两人一笑,继而沉默。
“我以为我们很熟悉,好像聊了好多年的网友一样,结果前几天一番记录,才三个月而已。”
“你可以随时下线,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束。”晓棠替对方考虑。
“是吗!如果有一天我决定永远不再联系你,你怎么办?”
“正常生活。”
爱情如游戏,谁也不愿亮底牌。这一刻,晓棠明明受了一击,嘴上却在赌气。
“如你所愿,我彻底下线卸载这个app之后,你会想我吗?”
“也许吧。”
“年龄、职业、政治身份……你对我同样一无所知,你会想我什么?午夜的呢喃之语、一次次隔空表白、还是我没让你半夜孤独?”思轩用力地握着手机打出这些字。
晓棠惶恐,没有回答。
“我几乎每天想着跟你见面的样子,我们说了什么、你会如何反应、我穿什么衣服、你离开时的表情……网恋类似柏拉图式的,停留在假象,假象消失时,一切好像没有发生一般。”
晓棠沉默。
“如果你想,我会随时赶来见你,无论何时何地。我还是那句话,你见了我,一定惊讶,绝不失望。”
“我怕你太好,我配不上你。”
“如果……现实中我见过你呢?”
“你认识我?”夜半的女人触目惊心。
“我在视频里见到了真实的你,所以你不必怕我会离开你——永远。”
思轩险些说话实话,虚惊一场,道了晚安速速关机。他在逼晓棠见面吗,也许吧。男人惶恐又期待,好似胜券在握。这一夜,晓棠又失眠到两三点。自古情深不寿情网难逃。
此后,两人晚上同样的时间点会断断续续地聊,话风越来越现实,晓棠越来越被动。思轩一面得意于网上的霸道,一面失落于现实中的被视而不见。
转眼端午节到了,老马老早吩咐搞装修的工人暂停一天。端午节老马在家摆酒请客,专请小贤一家。早年结婚的流程里有看房这项,即婆家人摆好宴席请娘家人看看男方家条件。这日老马备了三桌席,媒人长辈一桌、自家人一桌、女方亲戚一桌。热热闹闹的酒席结束后,老马带着一众人参观家里的房间、车子和家具。
“你们瞅瞅!这是我给他俩整得婚房!这大衣柜、化妆桌、窗帘子是我英英在网上买的,空调、大床是我前天在县里买的!柜子里的十套四件套全是我英英给他哥挑的……”老马在婚房里挨个介绍。
“这衣柜摸着真滑溜……哎呦全实心木头……”冯二爷称赞不已,众人笑着附和,小贤看得羞涩,婆婆眉目惭愧。
半晌看完婚房老马领着众人去桂英房间,一推门指着屋内陈设高声喊:“来来来!瞧瞧我给娃儿装修的房子咋样,全照照我外孙的房间搬!书桌、书柜、小衣柜、置物架这些是我请镇上的家具店做的。这床是一米五的,厚照这年纪搁村里也不小了,将来领个女朋友或同学回来也有地方住……”老马调侃。
“哎呦这屋子真个美!跟城里房子似的……不错不错……”
新刷的白墙格外亮眼,新到的家具十分美观,众人高低打量,媒人啧啧赞美,村里人哪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小贤婆婆点头羡慕又十分惭愧,冯厚照默默站在大人后面环视这陌生又华丽的、为自己量身准备的房间。
“走走走!我给亲家母也备了房子,得空来家看孙子正好住这间!家具老气些但是笨重,当扶手拐杖没问题!那头有热炕,炕上垫子加厚了。家里的老炉子我叫兴盛搬进这屋,老婆子冬天好取暖!这屋靠后安静,窗朝北,冬天炕上有太阳……”老马侃侃而谈,诸多心思让人感动。
小贤婆婆环视人家为自己准备的房子,谁成想她一老婆子六十七岁了能有这待遇,一时涕泪交加。
老马领着众人从前院看到后院,家里的车子、器具、花木他一一交代,细致到好像自己即刻要卸下当家人身份一般,脸上春风得意,心里怅然难言。倒是兴盛,站在人群后头和小贤眉来眼去嘻嘻哈哈,老马见状料想这门亲事十成,心里开始盘算下一步计划。
六月二十四日,端午节前一天,老张头忽然给何致远打电话说他要来深圳。致远以为对方只嘴上说说,毕竟张叔年岁不小身体不好,他只当变相地催母亲回永州,挂了电话没当回事,继续看顾学生们上晚自习。谁成想六月二十七号张明远一通电话打得何致远兵荒马乱。
“英英,豆豆他爷爷来啦!”致远立马求助妻子。
“来哪?深圳?”
“是!快到广州了!”
“啊?”桂英诧异。
“说是下午五点到深圳。”
“他一个人?”
“明远送的,但是他说他不出站,在站里住一晚,明天直接回永州。”
“怕隔离吧。这么着……你别管了,好好上课!你还在试用期,我下午去接他。哎呀……这拉锯战才三个月就顶不动了,看来妈在张家很重要嘛!她也没说一声,是不是她还不知?”
“我没来得及问,先给你打电话了。妈先前说过我没在意,我没想到张叔能来。”致远举着电话低下了头。
“你放心,我马上找隔离酒店,隔离完了我来安排。”
夫妻俩挂了电话,桂英一阵盘算,竟不知下学期漾漾托谁来照看。一时为难又想起了老头——在屯里操办喜事的父亲。在深圳时老头多宠漾漾,倘两地相隔这瘾断了,以后再续怕是很难。桂英算计了一阵,直接拨通父亲的电话诉苦。
“远他继父专门过来接我婆婆,我早告你我婆婆待不住!人家心不在这儿!现在好了,我只能花钱请保姆啦!她暑假得全天照顾,深圳的全职保姆月薪没一万也得个七八千吧!”桂英语带埋怨。
“你婆婆哪天回?”
“还不知!现在六月底,那老张不可能在深圳待一月吧!”
“娃儿哪天放假?”
“幼儿园……七月初。”
“离下半年开学还有两月,你把她扔屯里咋样?”老马出主意。
桂英见正中下怀,抿嘴喜道:“回屯啊?回屯的话……我公婆正好安心在深圳玩一阵子然后回永州。”
“赶巧!你哥结婚也让漾漾耍一耍看看热闹。”
“哪天结?这么快!”
“大抵九月开学前吧,人家儿子下半年高三,不好人家娃儿上高三时给他妈办婚礼吧!”
“这也是。仔仔也想回屯看看,不知到时能不能赶上。”
父女俩挂了电话,桂英喜上眉梢,怎样送漾漾回陕西成了个大问题。下午一番忙碌,晚上夫妻俩带着仔仔奶奶终于见到了豆豆爷爷,二老隔着车窗戴着口罩各种比划,没几下均抹起了老泪,看得致远两口也感动了。晚上抗y工作人员送老张头抵达桂英提前预定的离家最近的五星级酒店,致远通过工作人员送去很多日用品,自此老张头开始为期两周的隔离。
“张叔对妈有感情,只是人自私了些!你想他一辈子在国家厂子里当领导,说一不二的人,过起日子怎会说软乎话!”晚上睡下后,桂英在床上悄悄说。
“我也没说他俩没感情。只是到了节骨眼上,有些人以对方为重,有些人永远以自己为重。”
“管他以谁为重,你瞧他七十岁那身子骨,哪比得上我们屯老村长结实!虚弱成那样身边没人伺候怎么活?人老后,老大妈能离开老大爷,老大爷绝对离不开老大妈!看看大妈的生活——买菜做饭、整理打扫、帮忙带娃、出来跳舞,大爷能干啥?顶多一群人围着看下棋还能怎样?”桂英说完调试空调。
致远连连点头频频哼笑。
“咱妈是严重的依赖性人格,典型的传统妇女,嫁了张叔再也离不了!早年他俩是厂里上下级,现在结婚了还是上下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咱看妈委屈,可你想想家庭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能有多大委屈?不过一个懒些一个勤快罢了,何况人家有钱有保姆!反正啊,这次张叔一把年纪能来广东,我是彻底放心啦!往后啊,既往不咎!和平共处!”
致远靠床听到这里,长叹中十指交叉。
“这种超脱伦理的爱情太烧心太撩人,我看不了!下次换个!”
“下次推荐些传记类电影,不过我最近很忙,好电影库存告急!”
“你从没说你是干什么的?”晓棠好奇问。
“财务方面。”
“金融诈骗?”
“又来!你不想乌托邦坠地,我只好避开现实!现实生活亦有美——落地的美、尘埃里的美。”
“你最近怎没说你的口头禅?”
“你不愿见面,我何必多说。”
聊天中断了半小时,晓棠思索良久,最后鼓起勇气发消息道:“那我们见一面吧。”不巧,思轩见时间太晚以为晓棠下线直接睡觉了。
第二天是六月二十九日星期一,思轩一早急忙忙上班,看到晓棠那句话时已中午十一点。晓棠懊悔,消息无法撤回,只能硬着头皮等,一直等到中午饭点。
“对不起,我刚看到。你定时间地点,我如期赴约。”思轩发完消息面对电脑屏幕,两眼却频频偷看斜对面的美人儿。
晓棠拄着腮帮子低头盯着手机,脸上的表情三秒一换,情根已种,难以自控。女人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回复,最后又当了缩头乌龟。
“对不起,我犹豫了。”
“没关系,我知你怕。”
一个为情所困一个无心工作,一个陷入虚幻一个洞观伊人,一个执棋难下,一个观棋纠结。不同的思绪在同一时空纠缠牵引,两人旋得旋失、忽伤忽喜,思轩深知这种状态不可持久,否则工作迟早会出差错。
偏巧这晚深圳有雷电暴雨,从晚上十点多开始雷打得放鞭炮搞爆破似的,电闪得跟神仙渡劫一般,大风呼啦一阵一阵,大雨噗噗一波一波。晓棠怎么也睡不着,胆小的女人惶惶不安又想起了那个人。
“睡了吗?”
“没有,在想你。”
“你听到打雷没?”
“我这边没有,只是下雨。”
“我这儿打雷打了快两小时了,门窗咣当咣当响,窗上的雨哗啦啦地流,心一直提着放不下。”
“真想过去抱抱你。”
“头顶又打雷,吓得我哆嗦,那一瞬间,我真的好想见你。”
“等你爱上我了再见我吧。”思轩发了个大笑的表情。
“如果不爱呢?”
“等你有男朋友夜里不孤单不需要我时,我会消失!”
“七月十一日见面如何?”良久,晓棠下定决心。
思轩手舞足蹈,最后努嘴发送:“最近比较忙得加班,我们公司附近有个私语咖啡馆,约在那儿可以吗?”说完思轩故意发送了咖啡馆的位置。
晓棠一看正是自己最熟悉的咖啡馆,心里涌出莫名的自信,于是决定那天相见。接下来的小半月里两人的聊天越发亲密频繁,每天以玩笑的语调畅想见面后的场景。单看聊天记录,文字间的浓情比情侣还要热烈。小半年怀喜、三个月热聊,终于要与晓棠捅破窗户见天日,思轩最近过得如蜜里调油。
“还记得爷爷吗?”
“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