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98下 泡桐树下情投意合 野曼陀罗无事生非

“嗯,这一点,叔你放心。”小贤低声承诺。

“好,接下来你俩先了解。他没谈过没啥经验,还得你耐心一点教教他。我老二最乖了,他现在眼窝里有你,你说啥他都能听进去!过日子嘛,还是得个务实的、靠得住的男人!”老马长叹。

几米长的菜地,一溜一溜齐齐整整,葱秆直,菜叶大,黄瓜垂,辣椒绿。乡村爱情,如乡村蝶鸟,姗姗而来,欢喜结伴,啾啾远去。

沉默半晌,老马丢下烟头从后院出来。恰巧此时厚照晚上放学回来,见一屋子人少年大概猜出来了。厚照去房间放书包时,老马在外喊他,众人提耳皱眉。

“咋了?”厚照从祖孙三的小房里扶帘出来,望着似曾相识的老人轻轻问。

“厚照啊,你还记得我不?那天来你屋借厕所。哎呀我……我比你奶奶还大几岁,按理说,按理说你该叫我一声爷爷吧!”老马表情夸张得跟唱戏的老生似的。

“嗯?”十六岁的冯厚照发愣。

“赶紧叫马爷爷!叫个爷爷不亏待你!”两位媒人懂行,在旁欢喜催促。

“马爷爷。”

“把马字去掉,叫爷爷吧!”老马抬手低头笑开了花。

冯厚照侧望低头的奶奶和默许的妈妈,不明所以,又看向起哄的二爷爷和冯爷爷,最后无奈出口——“爷爷。”

“哎来来来!爷爷给你个大红包!今个儿来没给你带东西,这是见面礼,你买些好的参考书和文具,这学期期末考试争取考个好成绩!爷爷没别意思,你呀好好上学,努力考名牌大学,叫你奶奶你妈妈跟着你享大福!”老马喝醉了似的掏出红包狂塞。

冯厚照望着妈妈,小贤大步走来拒绝,两帮人将红包推来推去,最后厚照她奶奶点头让收下。

黑夜里,黄灯下,麻雀偷听,蛐蛐议论,蚊虫奉承。媒人吆五喝六地谈论厚照的未来,寡妇家从此多了一分生气。

三老呼啸离开后,冯厚照把红包交给了妈妈,小贤拆开一看一千元整,瞠目结舌,那可是她半个月的工资,何况整件事八字还没一撇。作为寡妇,小贤万分彷徨,因身边将有一人常伴,她还没做好准备。火热的幸福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王小贤怕自己命薄接不住,想到儿子来势汹汹的磅礴未来,她捏着红包愁容满面。那个马兴盛人高马大、体格健硕,为人忠厚、永远在笑,那人会开各样车、会种各样果、会干各样活,着实是个能干、纯粹又听话的人。小贤对兴盛,不讨厌、有期待。奈何他俩才见了两面竟收人三回财礼,这叫外人怎么看。

小贤婆婆暗自高兴,这两天呼吸也轻快了。她不是圣人,自从儿子走后、自从老伴走后,一家两寡妇,这些年他们三受了亲朋邻舍多少炎凉,那一间小屋里收纳了三个人多少的压抑苦闷,只有观音娘娘知。如今能榜上个村长儿子,她们一家也算有个照拂了。往后身边有人使唤,她生病了不用硬抗、孙子不用因吃穿不好缺个爸爸抬不起头、小贤也不用一开学到处低三下四地敲门借钱……精明人多算计,也只眼前这傻蛋可凑活,人生不如意十之,小贤跟了那人委屈吗?不委屈。

冯厚照茫然不解,提出给妈妈相亲最开始是奶奶的主意,他虽不接受但无能为力,恨只恨自己年小。家里偶有媒人来往,好在这几年妈妈一直没看上谁。那马爷爷今天第二次来家明显不一样,二爷爷、冯爷爷、奶奶和妈妈的反应似乎在默许同一件事情的发生。少年觉察到了剧变即将到来,百感交心,无可奈何。从小没有爸爸的冯厚照对父亲这一角色一直有幻想,亲生父亲令他羞于启齿,半路杀出来的那个人不知是良善是粗俗是险恶。

这桩大事,已成六分。老马大喜,晚上又请媒人去镇上喝酒吃肉。这一晚三老头划拳、唱戏、满口胡吹,同醉后得亏冯二爷家儿子将三人拉了回来,这晚老马直接睡在了冯老弟家。

五月二十,才隔两天。莺歌谷的洋槐花开了一坡,兴盛他二婶三婶摘回来两大篓,老马一见洋槐花神采飞扬,立马指挥兴盛下谷也勾一大篓给媒人和小贤家送去。马兴盛彷如被点醒一般,带着两狗麻利地下谷采花,而后骑着车一溜烟去了冯村。老马望着老二颠颠的开了窍恍如陌生人一个,刹那间生出不少惋惜来。此后他不遗余力地制造各种机会让兴盛和小贤见面,四十多岁的木头疙瘩忽三天两头地朝女人家里跑,惹得满屯人好生笑话。

因为喜欢她,所以一门心思地要把所有好的东西统统给她——马兴盛的恋爱逻辑只这一条。

“爸爸这些天经常梦到你爷爷,梦到他在笑,惹得我也哈哈笑,那天还从梦里笑醒了,醒来后身体一直在颤……”

“有一回,早上醒来之前,我梦见你爷也回来了。他在院里磨刀,说要杀一头猪,我问他干什么,他说杀猪给你吃肉。你爷爷说村里没有肉,怕你身体长不好。好像在梦里你才四五岁,鼓着肚子光着脚,在农批市场的巷子里乱跑。”

“爸这些天一直在做梦,一直在做梦。钟家湾有个水塘子,在湾东边。那天我领着你姐去塘子捞小鱼,你姐七八岁到处跑,结果跑丢了。爸爸找啊找怎么也找不到,急得在山上满山叫。后来你爷爷领着你姐过来叫我回去吃饭,我心想你姐不是在捞鱼吗,结果你爷爷说是我带着你出来捞鱼,然后问我成成呢?我才知原来是我把你丢了!哎……醒来后,又是个梦!”

“有一天,爸爸梦见我跟你妈在铺子外面吵架,突然房子塌了,原来是整个农批市场地震了!吓得我到处找人,结果谁也找不到!你妈妈瞪着我在哭,她说她再也不想理我了……我在塌房子里到处找,找你、找你姐姐、找你爷爷……”男人说到此处,左眼流下一滴泪。

“爸爸盖了新房子,新房子里有一间小房子是你的!爸爸给你买了个大床,还有小书桌、书架子、小衣柜,书架上摆着很多你喜欢的玩具人,地上整了条卡通垫子。床底下有两个大箱子,箱子里是这些天爸爸在镇上给你买的玩具……你要是……要是你还怕见爸爸,以后你在家玩的时候爸爸出去干活,把雪峋叫来陪你玩,峋峋一直想你呐!”

“爸爸在后院里种了很多花,好些好些花!你哪天去时看看呗,那些花在深圳看不到。前院的葡萄树长叶子了,我还以为它明年才能醒呐,没想到一栽就活!不知葡萄树今年能不能结果,要结下葡萄了爸爸先摘给你吃!你什么时候能去钟家湾看看,爸爸把院子收拾得……”

五月二十一日中午,段家镇医疗站,在一间狭小的病房里,钟理望着昏迷的儿子自言自语。

学成又出事了,说来话长。这天一早芸香带着学成和哈哈去包家垣村子北头的洼地里玩。那里自然生出一大片野曼陀罗,此时曼陀罗花正值花季,金黄的花朵排排垂下似铜铃一般,吸引了好些小孩子去那儿玩。虽从小到大一直被大人告诫大黄花有毒,但九岁的芸香从未见过有哪个小伙伴因此中毒,所以压根不在意。到洼地以后,三小孩光着脚在花丛中跑来跑去,摘花、采叶、用花蒂做耳环戒指过家家玩。

“我妈妈说这个花有毒,你俩敢吃吗?你看!我敢!”包芸香问完自己伸舌头舔花、咬花瓣。因味道不好,小姑娘吃完吐了出来,而后伸舌头做鬼脸。

学成和哈哈见状也纷纷摘了一朵花品尝,最后因味道不好均吐了。吃完花瓣芸香摘了一颗带刺的果子,将野曼陀罗果子当成武器去扎两人,哈哈和学成躲猫猫一般到处跑。跑着跑着学成倒了,随即抽搐翻白眼。哈哈吓得嗷嗷叫,芸香知是中毒了。

“哈哈你看着我去叫人!”

包芸香光着脚一路往回跑,小脚早扎破流血却不知觉。知学成妈妈不在家,芸香七八分钟跑到了哈哈家,在门口喘着气大喊:“学成哥哥中毒啦!六爷爷(指包晓权,族里排行老六)学成哥哥吃那个大黄花中毒啦!”

小姑娘一喊,两家人全跑出来了。包晓权问了地址骑车走了,哈哈奶奶和芸香奶奶一直在质问,小姑娘又急又怕最后哭得说不了话。包晓权找到学成后先往家里拉,此时小孩口干舌燥脸色发白,维筹母亲早泡好金银花水过来灌,芸香奶奶也从巷里借来一碗绿豆汤。大人不知吃了多少中毒深浅,哈哈和芸香吓得嚎哭不止。维筹两口在地里干活,晓星这些天在刘家寨租的范家娃四亩水地忙活,包晓权无奈给距离最近的钟理打去电话。

钟理听闻儿子中毒,发动三轮车门也没锁鞋也没换赶去包家垣,见儿子昏沉不醒哪管什么土方子直接带到镇医疗站。医生听说是中毒立马对症下药,此刻喝了药打了针的学成渐渐平静,眼睛时常睁开看爸爸,瞳孔也慢慢聚合了。城里的孩子,只知花花草草可爱,哪知一株野曼陀罗能毒死一头牛。

钟理走后,维筹母亲马上给晓星打电话,谁想晓星手机没电关机正在充电,充电器正是鸿钧家的。

一言难道。康鸿钧五月二十从山东出差回来,昨天下午跟他姐交接后立马联络心上人。两人半月不见,黄昏后你侬我侬温存无尽,直至今天中午依然如胶似漆。下午三点手机有电后晓星开了机,翻着一条条未接信息一个个未接电话,整个人懵了,茫茫地跑向镇医疗站看儿子。

康鸿钧听闻晓星丈夫也在医疗站,理智告诉他不要出门。在外这些天,哪天不思念星儿?别的零售商忙着吃饭旅游交换名片,他却好多次一个人跑去陌生商场给晓星挑化妆品、买保健药、选购丝巾、买纪念物。晓星匆匆走后,鸿钧一个人点燃香烟,一颗心沉得如同大石落水。

从晓星回老家到今天已经半年多了,他从不敢要求她什么——求她尽快离婚、求她放下种地、求她搬过来陪他、求她舍弃自我认同他的理想生活——从来没有。明明女人的心在他这里,为何康鸿钧还是惶惶不安。最怕他们夫妻因孩子感情复合,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原来墨菲定律真的这么神奇。

镇医疗站很小,晓星很快找到了,见满身大汗头发全湿的钟理在儿子身边轻言轻笑,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夫妻再见,对望无言。钟理下意识地起身让位,晓星坐在床边唤儿子,学成困顿迷糊地眨眼。得知儿子中毒,为母者惭愧难当,三月开春后她明显忽略了儿子。学成早饭吃在香香家还是哈哈家、儿子晚上睡在大哥家楼板上还是香香家窑洞里、煤球(猫咪)吃的是对门家鱼骨还是自己在巷里觅食、年年被大嫂喂的剩饭还是自家猫粮……晓星自己也不知。地里活多天热又无聊,学成并不想跟去,所以她总把儿子交给别人照看。

俯望儿子时不时抽搐一下,晓星早流下泪。

“哈哈跟芸香不是也吃了吗?”晓星擦泪问钟理。

“他俩没事。从小接触,不带怕的。”钟理站在小病房门口回答。

穿拖鞋的护士在门口来来往往,白大褂里随意搭配的医生在外呼喊,各处来的病人问东问西,吵嚷的候诊区衬得小病房格外安静。儿子的昏沉同时牵动着两颗心,逼仄的环境让两口亲近。恍如隔世,好像这小病房正是富春小区楼下社区医院的小病房。

阡陌小道、杂粮铺子、农批市场;富春小区、霓虹夜晚、市场小吃路;邻舍朋友、一家五口、南国二十年……镇医疗站里全国统一的机器叫号声、病房铁皮柜上全国统一的垂蔓绿萝、房里飘来的全国统一的火锅汤味、街上人叫卖的全国统一的广东荔枝……熟悉的符号瞬间将他们拖进冗长的回忆中。他们之间的共同回忆太多太多,常常一个眼神便完成了一段对话的目的。

晚上八点多,学成状况渐好,医生要下班了,钟理开着三轮车回包家垣。虚惊一场。过后学成修养了好几天,晓星放下农活和感情,一直陪在儿子身边,钟理每天过来探望,手里永远带着各种小欣喜。

“真想让你见见我,也许惊讶,绝不失望。”

“又来!在哪儿见面?”

“酒吧、图书馆、商场、奶茶店——由你定。如果不满意你可以随时离开,我没有你微信也没有你手机,你随时可屏蔽我,我对你不会构成任何骚扰。”

“你不觉得刚聊完电影说这些有些荒诞吗?”

“命运本身荒诞,荒诞的人幻想未来引领历史,荒诞的人构成的世界也充满了荒诞。”

“现实荒诞吗?真理荒诞吗?”

“现实很荒诞,所以才衍生出法律;思想很荒诞,所以才出现真理。历史本也荒诞,规律和秩序不过是意外收货罢了。”

“因为半夜十二点太晚,所以你犯困了才这么说嘛?”

“不!茫茫人海亿亿万万,人跟人的相识有什么规律?我不过是偶然在视频网站上发现了你,然后荒诞地幻想如果你是我老婆多好!于是我开始关注你、一键三连、加为好友、试探聊天、每天问候直至现在。初心荒诞,结果现实。我们现在美好的交流正是起于我当初一个荒诞的念头。有人说世界是由荒诞创造的,我不反对。”

“我竟然无法反驳你。”

“有人把这种荒诞的念头称为空想、幻想、意愿或意志力、精神力。它不是现实,却影响或决定了现实。不少人在荒诞与现实之间争辩,最后辩出了哲学、语言学、逻辑学、政治学……”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点吓人。你是搞培训的吗?不会是那种传销导师吧!”

“哈你真可爱!我跟你收费了没?让你发展下家了吗?”

“哈……我猜你是传销组织的高级导师。”

“如果我是搞传销的,那我只想洗脑你一个人。大龄单身男青年除了半夜想些有的没的还能干什么?你会在凌晨一点跟一个陌生男人聊拼单技巧、亲戚矛盾或职场斗争吗?我怕我猛烈的表白会吓到你,所以只能说些超现实的话。如果你厌倦了这样玄之又玄的对话,不如我们见一面吧。”

“见面之后呢?我怕你的耐心止于见面。”

“你很敏感,但是放心。你见到我之后,只会惊讶,不会失望。”

“我害怕。”

“你在怕,殊不知我也怕。怕你见面后再也不理我,怕你对我没有动心的感觉,怕我跟你没有缘分见光即死,更怕我们忽然间沦为路人。”

“如果不见面,你会一直跟我聊吗?”

“不确定。我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觉前晚跟你的聊天像个梦,脚踩在天上人睡在昆仑的神女梦。其实我也害怕见面,怕见到你之后回归理性不再疯狂,但这害怕远不敌我对你的喜欢。我不想做个懦夫,因为怕见你而失去你。”

“你根本不了解我。”

“了解只是时间问题,只要你允许,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研究你取悦你。”

“你的话总说得很浪漫,浪漫得让我怀疑、质疑。”

“不必怀疑,享受即可。人与人之间能有这样的超现实神交、柏拉图式情缘,绝对不是普遍的。”

晓棠沉默。

“晚安吧他小姨,明天要上班,再聊会变老!明晚见宝贝!”

两人凝视宝贝两字均在甜笑。缘分没有按世人计划的路线走,倒是在两人之间自由狂奔。午夜梦最甜,无论是施爱的还是受宠的,人最易在虚幻中迷醉在现实中颓废。

自从跟晓棠成为亲切网友之后,任思轩越来越自信,在办公室里也放开了很多。每天一见晓棠便笑,神秘兮兮两眼放光地笑。和其他女同事的交流也多了起来,中午饭会叫上同事们一起去吃,下午茶期间他笑话段子一串连一串。很明显思轩近来活跃了很多,穿衣风格变了,脚上的鞋子也越来越瞩目,他办公桌边的咖啡机区域几乎成了办公室里的第二个公用地盘。

晓棠自然发现了这些变化,只是没有多心,她岂知财务专家的变化因她而起。办公室里晓棠对思轩的平平无奇成了思轩的心病,为何现实中的自己那么引不起对方的关注。他们在网上聊得越火热,思轩在现实中越失落。分裂的鸿沟越来越大,几近疯狂的青年不敢去想他俩揭开面纱的那一刻是何种结局,只盼着最后的审判早日来到。

五月二十二号,马兴成岳父家的几亩樱桃采摘出卖,林月娥回娘家帮忙,回来时带了一蛇皮袋的大樱桃在各家分发。老马舍不得吃赶紧让兴盛寻个好袋子,把几十斤樱桃连同家里新买的花生油一气送到了小贤家。

见见面机会还不够多,老马打电话让老三英英在深圳买些东西往回寄,最好两三天买一次邮到镇上。由此,兴盛便可以三天两头地去镇上取东西然后送到小贤家。什么袜子手镯、家用电器、学生护眼灯、女式皮鞋、广东特产……桂英为了二哥的婚事也不辞辛苦。

“不要买太贵的东西,太贵了人家心里有负担!花样好看即可!”五月二十四日晚上老马又下派任务。

“知了知了,仔仔说他有一套参考书不用,高二下学期的,要不要寄给那个娃?”桂英请示。

“可以可以!你发快递回来,明后天你哥刚好去送!”

“知知知!不用你叮咛,我掐着时间呐!你娶儿媳叫我出钱,这算盘打得可以!”喜上眉梢的桂英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