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问题,她昨晚也询问了康斯薇露。
后者没有聆听她与阿尔伯特之间的对话。庭审已经结束好几天了,她仍然因为埃维斯假扮成路易莎·克拉克出席的事而心事重重。路易莎·克拉克小姐在庭审结束的几个小时以后被发现死在了福利院里,死因是自杀服毒。没人怀疑她的作证是假的,谁都以为她回到福利院后才选择了自杀。
她上次因为埃维斯而如此沉默寡言的时候,她做出了要与对方彻底分开,只为了能让对方拥有一个正常人生的决定。伊莎贝拉不知道这一次她又做出了什么决定。她询问了,一如既往地,没有到正确的时候,康斯薇露不会告诉她自己的想法。
但对于这个问题,康斯薇露回答的很快。
“我不会支持你。”
也许是为了要表明语气的坚决,她甚至从窗台上飘下,停在伊莎贝拉的面前,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微弱声音开口了。
“对我来说,乔治·丘吉尔从未存在过,存在的一直都是伊莎贝拉·杨。如果你这么做了,伊莎贝拉,你就不再是那个告诉我‘我们总能找到方法在1895的世界活下去的’的女孩了。”
那句话听上去比一百二十三年还要遥远。
“那时我还坚信没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那时我还坚信这一切以台词写出的话都必然是真理,那时的我不过是个无知又自大的女孩。那一部分的我不是已经死去了,就是已经改变了,你比谁都要更清楚这一点。只有乔治·丘吉尔能签下和平协议,只有乔治·丘吉尔能将恩内斯特·菲茨赫伯送上绞刑架,只有乔治·丘吉尔能赢得补选。是乔治·丘吉尔,不是伊莎贝拉·杨,从来就不是伊莎贝拉·杨!”
阿尔伯特倒罢了,为什么连你也不支持我呢?
“因为我从来就不是百分之一百站在你这边的,伊莎贝拉。你这么做,只是恰好证明了这个社会的观念都是对的:你只有成为了男人,才能做出成绩。”
这是唯一一次她选择了现实主义,而非理想主义,但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中与她最亲密的两个人,却都不支持她的决定。
“那个女孩从未消失,也从未改变,伊莎贝拉。是她让你女扮男装冲入法庭为艾格斯·米勒辩护,从未考虑过后果;是她让你有了进入议院的大胆计划,不管马尔堡公爵如何反对;是她让你相信战争可以被阻止,无论路上有多么艰难险阻;是她让你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
“而她会让我在明天的演讲后失去一切。”
“那就是本来的计划,伊莎贝拉,那就是我们本来的计划。你会证明女性凭借自己的力量也能走到这一步,进入原本只属于男性的议院,你会证明多年以来那些权益促进团队都是对的,女性并不比男性差——”
“但我也只能走到这一步。”
她与康斯薇露平静地对视着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声,让双方的内心的坚持成了一件不必说出口的事。
“而我可以更进一步,做到比阻止布尔战争,比让妇女拥有选举权更多的事。”
只要乔治·丘吉尔活下去,而马尔堡公爵夫人死去。
“作为伊莎贝拉·杨,你一样能够做到,乔治·丘吉尔的身份不过是——”
捷径?
是的,我知道这一点,康斯薇露。
但如果猎人坐在树桩旁就能毫不费力地得来野兔,他又怎会辛辛苦苦地在草地里追逐一天?如果捞起神瓶就能赢得数不尽的财富与权力,又有谁还会去辛劳工作?更何况,这很有可能是我唯一能走的道路,我没有把握我能赢得庭审。
他们不会给你定罪,你是贵族夫人。
但他们会剥夺我的议员身份,从今以后,我就只能是马尔堡公爵夫人,nothingmore,nothingimportant。
“但你真的希望人们以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这个玛德在某个下午为了方便而随手创建出来的人物,来记住你接下来一生中的所作所为吗,伊莎贝拉?当我为了詹姆斯·拉瑟福德而痛苦不堪,为了我因为他而轻易放弃的生命后悔不已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你和我,两个女孩,一起,我们能让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忘记‘康斯薇露’这个名字。难道这不是一件棒呆了的事情吗?”
她轻声说出了这句话,尽管在当时,这句话在她心中听起来是那么震耳欲聋而又充满力量,足以让一个死去女孩的声音被整个世界听见。
“而我告诉过你,我想要让‘伊莎贝拉’这个名字也被世界记住。”
康斯薇露伸出了近乎透明的双手,给予了伊莎贝拉一个冰冷的拥抱。
“是伊莎贝拉,而不是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是你,而不是一个虚构出来的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孩,她相信靠着吃很多巧克力就能解决一切的烦恼,她也相信着自己能够一直走下去,哪怕不依靠一个男人的身份。”
她记着这段话,清晰得就像她记得自己的演讲。
“我想要说的,是从未有任何一个议员在他们的初次演讲中提及的话题。我并不会特别讨论推选我成为议员的选区,是因为同样的问题存在于每一个选区——恐怕我不得不在此打破一些传统,也许有些争议值得人们这么去做,只是它们从未被提起过。”
会议厅中渐渐安静下来,伊莎贝拉的话引起了些微不安的眼神与肢体交流,她没有理会。
“我想谈论那些没有选举权的人们,我想谈及那些从来没有被包括在政治利益中的人们——妇女,儿童,失业人群,中产阶级……他们占据了整个英国人口的三分之二,没有了他们,我们的社会不可能运转下去,我们的选区不可能继续繁荣,大英帝国不可能维持如今的地位。然而,从来没有人在这间屋子中提到过他们,如同这些人不曾存在过一般。
“也许会有议员说:‘这不公平,丘吉尔先生。是那些衣冠楚楚,有地有财的绅士们一人一票地赋予了你站在这儿发表演讲的特权,因此作为回报,他们会希望你为他们的利益发声,而不是什么妇女,儿童。’”
她环视了一圈屋子,果真有不少人微微点着头,或者露出赞同的神色。
“然而,是谁为这些衣冠楚楚的绅士缝制他们量身定做的服装?是谁为这些衣冠楚楚的绅士奉上牛奶与面包?是谁为他们生火烧水,洗衣做饭?而又是谁带来了柴禾,带来了面粉,带来了所有让他们的生活精致而有条理的一切?是裁缝女工,是挤奶女工,是女仆,是男仆,是在工厂中辛勤工作的孩子们,是举家经营着小小杂货店的生意人,是在田地里挥洒汗水的佃农。没了这些人,衣冠楚楚的绅士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而已。
“我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个国家里三分之二的人们牺牲所换来的优待,却连一丝公平也不愿给予他们。当世界上的其他国家都开始逐渐意识到这一社会问题,开始着手改善的时候。英国却仍然沉浸在日不落的光辉中,沉浸在这种不平等换来的三分白日里,对其余活在黑夜中的群体视而不见——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光明存在,只是从不属于他们,而他们会奋起争取——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已经开始了争取,不是吗?——而渐渐的,他们会自发地燃起火焰,点亮星光,擦亮月色,而那芒光总有一天会凝聚起来,远比任何日光都更要强烈,而那就是我们陷入黑暗的时刻了,各位尊敬的先生们。
“我是否在讨论扩大选举权范围的提案?是的,诸位令人尊敬的同僚,我的确是在讨论这一点。
“在所有的利益,所有的权力,所有政府愿意让步的妥协之上,这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点。它不是施舍,它不是迁就,它甚至不是那三分之二群体目前最为需要的权利。但它是认可,认可他们成为这个国家的一部分,认可他们成为这个社会的一份子,认可他们是思想健全,权利平等的英国人。而这份认可的意义,远远超过任何的政府可以给予的‘福利’。
“我最近才替一桩震惊了整个社会的强|奸案受害者们辩护,而通过对这个案件的辩护,我意识到英国的法律在维护妇女的利益的方面惊人地落后——没有任何对受害者的保护;任何男性只要声称自己侵犯的女性是妓|女,就几乎能无罪地走出法庭;在纸面上,对于□□的罪行惩罚虽然依旧严厉,但倘若控方律师不向法官及陪审团施加压力,倘若罪行并不那么‘令人发指’,通常情况下犯人只会得到5年甚至以下的□□惩罚。我们可以想象,如果议院中有任何议员注意到了这一事实,注意到了有多少女性在完全不公平的法律制度下饱受折磨,这一点在多年以前就能得到大幅度的改善——英国向来以它的法制健全傲然睥睨于世界,有许多国家都要参考我们的法律条例,而这就是我们给予他们的范例?有三分之二的人群都被排除在法律的保护以外,因为他们从来没被法律,没被制定法律的群体注意过,也没有任何发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