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死人,无须交代。”
她怒极,胸口剧烈起伏。
冷酷绝情,便是帝王本色。
既是如此,那也怪不得她。
沐安的眸色越来越寒,“你如此逼迫,我唯有出此下策。”
他盯着她,不太明白她的话外之音。
她扼住儿子的咽喉,“一命换一命,你不放过朗朗,乾儿便为他陪葬。”
“你疯了!”皇帝豁然站起,勃然大怒,“乾儿是你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她冷笑,“后宫佳丽如云,你会有很多儿子,不在乎这么一个。”
“你胆敢伤他一分一毫,我饶不了你!”他也扼住宇文朗的后颈,“你再动一下,我就扭断朗朗的脖子!”
他疾言厉色,她针锋相对,四只眸子如冰如火。
为了两个孩子,相爱的人不顾所有,互相威胁。
沐安根本不愿拿儿子威胁他,可是,她很了解他的性子,朗朗必死无疑。
那么,唯有以儿子的命,威胁他!
两个孩子命悬一线,而默然对峙的两个人,兜兜转转,历尽悲酸,爱得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却在此刻,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宣武元年,正月十五。
飞雪漫天,寒风呼啸。
乾清宫御书房前玉阶上,一个穿着藕色斗篷的年轻女子静静跪着,任凭风雪袭身。
该女子身姿笔挺,姿容清秀,二八年华,风华正茂。
她已跪了三个时辰,从清早到午后,一动不动,未曾进水用膳。
眸光死寂,神色却是坚韧不屈。
今日一定要见到皇上!
即便是死,也要见到皇上!
否则,长跪不起!
虽然,她只是大晋皇朝登基半年的新君后宫嫔妃中位份最低的“淑女”,不入圣上的眼,未曾侍寝,但是,沐氏获罪,九族诛杀,她必须冒死求见圣上,即便圣上根本不会见她,即便圣上见她也不会允她所请。
吱呀一声,御书房朱门打开,一个年约三十五岁的公公缓步走出来。
她心中一喜,抬眸望向圣上最信赖的宠宦刘公公。
“沐安,皇上不会见你,你速速回去。”刘公公尖着嗓子道。
“求刘公公代罪女通传一声,求刘公公为罪女说两句好话,刘公公大恩大德,罪女来世再报。”沐安伏地恳切道。
“皇上知道你跪了三个时辰,咱家说尽好话,皇上不愿见你,咱家也没法子呀。”刘公公阴阳怪气地说道。
“既是如此,罪女谢过刘公公。”她挺直身子,朝着御书房内喊道,“皇上,罪女父亲忠心耿直,刚正不阿,戎马半生,镇守北疆十余年,使北方鞑靼不敢南下侵扰,无功也有劳。皇上登基半载就听信谗言、不辨是非,将忠臣良将满门抄斩,罪女不服。国朝历代圣上英明神武,皇上不辨中奸、昏聩无能,是国朝为民不耻的昏君,是大晋皇朝的耻辱!”
“大胆!”刘公公怒斥,“你活得不耐烦了……竟敢辱骂皇上……”
“皇上任用奸臣,残害忠良,朝堂上结党营私,党争不断,昏君无道,天下臣民必会群起而攻之,大晋江山势必断送在皇上的手中……”沐安继续扬声大骂,不理会面颊已被刘公公打得红肿。
“住嘴!再不住嘴,咱家……”刘公公满面怒火。
“刘喜,带她进来。”
御书房内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
刘公公连忙掩下面上的怒气,命两个公公拽着她进御书房。
被冻得僵硬的四肢甫一走动,疼得厉害,沐安咬牙忍着,被两个公公拖拽着,却也无须费多大气力。
御案两侧搁着两个烧得正旺的火盆,暖意袭身,她觉得僵冷的身躯有一点点的松动。
跪在冷硬的宫砖上,她垂首,“罪女叩见皇上。”
“抬起头。”仍然是冷得冻死人的声音。
沐安依言抬首,直视坐在御案后的皇帝。
金纹乌靴,明黄色四团龙盘领窄袖袍,年仅十九岁的皇帝宇文珏粉面薄唇、眉目清俊,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帝王威仪。
他看着她,目光无温,似在玩味着什么。
她垂眸,等着他开口。
“你辱骂朕,无非为了见朕一面,既是见了,为何不开口?”宇文珏寒声道。
“沐氏获罪,罪女自知逃不过一死,恳请皇上降恩,容许罪女出宫,为父亲收尸,为家人收尸。”沐安全身伏地恳求。
“朕为何应允你?”
“皇上却是没有必要应允罪女所请,假若皇上应允此事,天下臣民便会称赞皇上仁厚英明,即便是叛国罪臣,也让他们入土为安。”
“朕不喜那虚名。”他冷哼,“罪臣尸首,自有臣工代为打点,你无须费心。”
她咬唇,心念急转。
宇文珏看着她那张红肿的脸,“朕已拟诏,淑女沐安与父勾结,进宫侍君图谋不轨,赐死!”
沐安豁然起身,直视他,“皇上可有罪证?”
他搁在御案上的手轻轻扣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怒道:“昏君!”
他并不生气,唇边似有笑意,“朕自认不是昏君,也非明君,朕登基半载,是非功过尚不能评说。你不服,朕大可一笑置之,不过你既有胆量辱骂朕,朕就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说服朕。”
“谢皇上恩典。”她叩首,再抬首,不惧地迎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皇上赐父亲车裂之刑,罪女亦逃不过一死,只要皇上应允罪女为父亲与家人收尸,罪女愿在死之前承受黥面之辱、断椎之痛。”
“好,朕就让你出宫,为你父亲收尸,回沐府一趟。”宇文珏爽快道,“刘喜,派人带她出宫。”
“皇上放心,奴才会办妥此事。”刘公公应道。
――
去年秋时,身为镇国将军三女的沐安,怀着美好天真的少女幻梦入宫,希望被新君看中,封妃受宠。入宫三月,她便看透世态炎凉、深宫冷暖,抛却那可笑的美梦,等着那道遣送出宫的圣旨,回府择婿嫁人。因为,在十余名官家小姐中,她比不上她们的明人、端雅娇媚,只能称得上清秀。
未曾料到,圣旨未下,便听闻父亲勾结鞑靼、通敌卖国的消息。
罪证确凿,圣上下诏,赐沐齐车裂之刑,诛沐氏九族。
她幽禁深宫,以银两疏通,这才来到御书房,跪求天颜。
她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通敌卖国,为什么皇上会这般轻易地将沐氏定罪,为什么沐氏会有此遭遇……她真的想不通。
父亲忠君爱国,一生纵横沙场,为国杀敌无数,佑护北疆百姓安定,到头来,却落得个车裂的下场,沐氏也被族灭。
苍天不仁!
欲哭无泪。
为父亲收尸、落葬后,时辰已晚,沐安回到沐府。
昔日风光荣耀的镇国将军府,已变成血流满地、尸首横陈的修罗场。
就在昨夜,她的亲人在刀下惨叫,变成形容恐怖的孤魂野鬼。
从他们惨烈的尸首看来,她可以想象得出昨夜沐府的惊惶、血腥,想象得出他们临死之际的惊惧与无助。
每走一步,她的心便抽痛一次。
每看一眼,她的身便撕裂一寸。
惨不忍睹。
五内翻腾,她拼命抑制着呕吐的冲动,捂嘴痛哭。
陪她出宫的吴公公在大门处等候,她辨认着每具尸首,寻找着母亲。
从前院到后院,从花苑到楼阁,尸横遍地。
在母亲寝房外,她终于看到母亲的尸首,血污遍体,死不瞑目。
泪雨模糊了双眼,她抱起母亲,哭得肝肠寸断。
又下雪了,细雪纷纷扬扬,仿佛是上苍为这人间惨剧凝结的冰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