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他提及的是皇长女,却是那样生疏地称为“那个孩子”。我的睡意被拂去,生出淡淡的凉意,就算熟稔的邻家孩童,也该喊一声小名,何况他是阿芷的生父,我道:“那也是韶郎的孩子,至少该给她一个名分……”
“那是刘氏的孩子。”他难得压抑不住,语气里透出丝丝怨愤。刘氏当年因“小星替月”的谶言,以代替太子良娣柳氏受天谴的侍妾身份,而被纳入东宫,仅仅六月便产下一女,在陛下心中必定留下了不贞的怀疑,
“阿芷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其实当初……”我放低声音,暗自叹惋,不如当初就不要生下她,生下她,平白添了一人受罪。
他置之不理,赌气的口吻道:“要是是你的孩子就好了。”
我笑道:“那我须得早许多年与陛下相遇了,可惜我生于显庆二十五年,那时也只是个哭闹着要父母抱的孩子。”虽然我与他年龄相差十余岁,不过男子并不如女子易于显老,而且我父母之间甚至差了二十余年,依旧相爱如斯,故而二人相处久了,我也不甚在意,如今可以轻松地拿出来当做玩笑话了。
“显庆二十五年……”他重复着这话,我正想发话,突然觉得鼻子很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还以为我病了,我揉揉鼻子,抱怨道:“韶郎衣裳上一定沾了柳絮,才惹得可馨打喷嚏,快去换身衣裳。”
我假意推了推他,他自然不承认,将我抱得更紧,我挣脱不得,两人嬉闹片刻,我才晓得累了,顾不得柳絮,乖乖靠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我只当他是说笑话,忙着晒书,几天后我都快忘却那回事,却突然接到旨意,皇长女册为城阳公主,由兰若堂容华苏氏代为抚养。
皇长女的生母刘常在明明健在,却下旨令我抚养,他真是厌恶刘氏到骨子里去了,不过他毕竟原谅了皇长女,那个可怜的孩子。
阿芷躲在江川后头,怯怯地望着我,许是忘了我。江川俯身耐心地哄着,将她从自己身后牵到我面前,轻声提醒阿芷道:“公主该拜见母妃。”
阿芷畏畏缩缩地探出半个身子,她换下不得体的宫女旧衣裳,一袭樱草色缕金挑线纱裙,富贵吉祥的八宝纹案,身材娇小的她仿佛被繁复的公主衣衫淹没一般。阿芷扭扭捏捏不肯答话,江川无奈地朝我一笑,退到几步之外,吩咐内侍交代城阳公主的搬迁事宜。
我与她差不得几岁,并不在意她那一声“母妃”,只愈加觉得她可怜,俯身拉起她的手,道:“阿芷不记得了吗?我就是那日送你风筝的姐姐。”听我唤她阿芷,她闪过迷茫,但很快依旧是害怕与疏远,她坚决地收回自己的手,不信任地望着我。阿芷当真完全将我忘却了,我还跳入冰池救她一命,或许她也不记得了。
旨意来得突然,来不及收拾出间干净屋子,我只得好话哄着她跟随我先在千绫居闲坐,碧茹利索地领了宫女收拾兰若堂后边空着的棠梨斋。
阿芷生来即被遗忘在丽景堂那样荒凉的角落,忽而独自进了兰若堂,没有亲生母亲跟随,陌生的仆从环绕,她愈加惊慌。采蓝搬来矮凳,她也不肯坐,宁愿站着低头不语,饮绿端上几盘糕点,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她几眼。
饮绿喜欢糕点,常常偷吃,兰若堂的点心也因为她而准备得非常精致。城阳纵然万分防备,对于精致的糕点,她总是难以抗拒,忍不住伸手抓了一个梅饼,觉得好吃,又猛地往嘴里塞了第二个,生怕有人会将盘子撤下去。
饮绿不禁笑出声,却不想她自己寻常吃东西的样子,较之有过之而无不及。饮绿的笑声令阿芷警觉起来,讪讪地放下盘子里最后一个梅饼,我瞥了饮绿一眼,擦了擦阿芷脸颊上的点心屑,柔声道:“阿芷如果觉得好吃,就慢慢吃,姐姐再令人准备些别的。”
阿芷摇了摇头,终于开口与我说第一句话道:“我记得你的,那个送我风筝的姐姐,娘告诉我,去年冬天救我的也是你。”
我微笑地默认,我与孩子相处并没有十分把握,但毕竟有过几分缘分,以后与她相处或许会更容易。
孰料阿芷忽然扯住我绣着萱草纹的袖口,哭喊道:“那姐姐就再帮阿芷一次,阿芷不要做什么公主,阿芷要回到娘亲身边,阿芷不要离开娘亲……”
憋在她所有的委屈骤然发泄,我又如何向她解释,父母间的瓜葛,原谅她已经是十余年冷落才能换来的最大宽恕。我轻轻搂抱她,道:“阿芷乖乖的,再不要说什么不想做公主的话,你娘听见会伤心的。”
“一定是做公主惹娘讨厌了,”阿芷扭着身子不答应,道,“娘现在都不肯见阿芷一面。”
身为母亲的刘氏才是最尴尬的人,女儿册封为城阳公主,却又交由她人抚养,她甚至得不到任何位分晋升,摆明了圣上对她的厌嫌态度。不过即使百般委屈,她必然不愿阻拦女儿前途,没名分的皇长女总不能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册为公主,虽言母女分隔,至少衣食无忧。
我无奈只得哄骗道:“那是因为阿芷整天跟现在一样哭闹不听话,你娘才生气的,只要你乖乖地在姐姐这里住两天,等你娘气消了,姐姐就带你回丽景堂。”
阿芷心思单纯,我胡诌的谎话她仿佛信了一半,眼泪抽抽搭搭地暂时止了,我帮她擦了擦花掉的胭脂,道:“但你要是不乖,姐姐就去告诉你娘,那她就一直不肯见你了。”
阿芷夺过我的丝绢,动手胡乱地抹泪,红扑扑的脸上显出认真,道:“姐姐不许骗我。”于是二人拉钩,碧茹恰好理清棠梨斋的屋子,带着城阳公主下去了。
饮绿收拾叠起瓷碟,笑道:“公主的吃相也不过如此嘛!”
我责怪道:“饮绿你过年就十四了,又不是孩子了,休得再胡言。”饮绿吐吐舌头不再多言,手却伸向盘子,要拾起城阳剩下的最后一个梅饼,猛地被采蓝用碗筷敲打,痛得缩回手,埋怨地望了采蓝一眼。
我自然不同情饮绿的贪吃,赞许地瞧着采蓝,采蓝仿佛鼓起勇气一般,道:“城阳公主与娘娘差了一辈,喊姐姐并不妥当,被旁人听去,显得没规矩。”她在我面前似乎还是头一次主动说话。
“她不肯开口,我也无心迫她,本来我就非她的生身之母。”城阳公主更像是从天而降的孩子,一觉醒来平白多出一人唤我母亲,我也不惯。
饮绿对采蓝的提醒,不以为意道:“本来主子也只比城阳公主大一岁,喊母妃多显老,叫姐姐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