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宝长番外

壹初见

神宗十三年,嫁到临沂钟氏的袁思思随夫婿钟辰的南调洛阳,带着一双子女回了阔别几年的袁府。

袁休历经两朝,帝宠不减,又以其知进退、明得失,已经从孝宗朝间的紫金光禄大夫做到了尚书台尚书令,与参知政事梁任并立,时人有“老袁小梁,东西两相”的说法。而袁思思作为袁休唯一的子嗣,虽是女儿,但眼看着袁相也没有过继嗣子的打算,袁家这外孙/外孙女的身份自然是水涨船高,除却身为临沂钟氏子弟生来自带的骄矜清贵,还附上了一个位高权重、简在帝心、桃李满天下的宰相外祖。

——且袁休还真实打实是个特别疼爱女儿、外孙女的。

钟府的马车缓缓驶入袁府,钟情安静规矩惯了

,但耐不住哥哥钟越是个急性子,从入城到进府,一直咋咋呼呼地围着妹妹的马车转来转去,嘘寒问暖,生怕因这一路条件上的不便利,委屈慢怠了妹妹哪里。

初春三月,天晴风好,其外有小风呼呼刮过,面对兄长颠三倒四地反复关怀,钟情小掀帘角,感动又无奈地小作了一番温言安抚,马车徐徐碾过,一丛灌木之隔的中道上,几个少年却猛地站住了。

“重言兄,这是怎么了?”同行有不解者,疑惑地先问了身边最近的那个韩姓少年。

“那,那是府里的小姐么?”韩歧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问引路的袁府仆从道,“晚生寡闻,不曾听闻,听闻府上还有…”

“能坐着马车穿过内影壁,直接往垂花门去的,自然是府上的小姐了,”有轻浮王孙随口调笑道,“韩兄弟这不是寡闻,这是非一般的孤陋寡闻啊,袁府千金秉绝色之姿容,有洛阳城第一美人之称,给钟家养出来的女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韩兄弟刚才是

见着钟四姑娘了?”

按临沂钟氏族内女儿行排,钟情行四。

袁府的仆从当即露出被冒犯的不悦神态。

“我们是来向袁老大人讨教学问的,不是来过问闺阁女儿之事的,”虞宁侯傅从楦冷言道,“王孙殿下若是与我等不同路,不如现在就分开吧。”

虞宁侯年少袭爵,而今侯府虽不鼎盛了,傅家却如何都不是好惹的,韩王世子妃与神宗皇帝之母是同出一宗的堂姐妹,韩王孙贵为神宗皇帝的姨表堂弟,方才出言虽是轻浮,但也确实是这群人里个个都暗暗捧着的人物了,被傅从楦如此不留情面地讥讽出声,顿时大感脸面扫地,当即冷哼出声,愤愤地咬牙找补道:“自然是不大同路的,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本也是想与袁相好好地商量商量两家的婚事的!”

——这话自然是半真不假的,韩王孙仰慕袁府外孙女的美色,早年便死乞白赖地闹着让韩王世子妃出面求娶过,结果自然是毫无疑义的,被袁休一口给回绝了。

袁休可有“门人弟子三千数”之称,后来临沂钟氏那开治学堂,被时人奉为“当世孔圣”、“天下座师”的钟源,都是袁休亲自带出来的嫡系弟子。

人越活越老,也越老越精,大风大浪历到如今,眼睛早被练得毒辣极了,就韩王孙这样绣花枕头一包草、色厉内荏、无才无德的窝囊废物,袁休哪里可能看得上!

但韩王孙这话,还真不是信口胡诌,因为如果真要论的话,神宗皇帝、寿春王与他,也确实称得上是“一家”的,神宗皇帝仰仗袁休之能,临沂钟氏清贵,钟氏更是养在深闺却美名早扬,神宗皇帝想为幼弟寿春王聘钟氏为妃,也确是正与钟家在暗暗商量着的婚姻了。

韩王孙与寿春王年纪仿若,互为姨表,自小暗比惯了,然自神宗皇帝登基后,表堂弟怎及得上亲弟弟,韩王孙就此处处不如人,而今连自己看上的女人都被人截了胡,韩王孙又酸又气,虽是知道此情此景发此言不妥,却是少年意气,忍不住就故意这么藏一半

、露一半地说了。

这般春秋笔法,不怕你误会,就怕你不误会。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同行的少年尽皆震惊了,纷纷或崇拜或嫉妒或暗羡或惋惜地回望韩王孙,有不少知道韩王孙内里德性的“酒肉”朋友,都不免懊恼地在心里叹息道:那还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唉!

“哦?我怎么听闻,王妃日前刚给你相看了兵部尚书黎家的女儿,难不成,”唯有一少年郎君,持书背手身后,慢悠悠地拖长了声调,懒洋洋道,“你要去和袁大人商量的是,钟家和黎家,究竟哪家拿女儿来做妾了?”

“唔,那确实得好好商量商量了,啧。”

众少年的眼神顿时微妙了一下。——彼此都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裴季礼!”被人这么简单直白近乎明了地指出了自己糊弄过去的重点,韩王孙当即大为羞恼,火冒三丈道,“你知道的可是真多啊!”

“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的,”裴季礼懒洋洋

地掏了掏耳朵,缓缓地抬起眉眼,漠然里又含着点那么冰冷的嘲讽,讥笑着随意道,“不过呢,这其实也是分人的。比如说谁家的姑娘谁行几什么的,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当然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只能说,我和你,实在是各有所长咯。”

有几个憋不住的少年,在人群里传出了压抑的低笑声。

韩王孙大感颜面扫地,一口气别不过去,袁休也不见了,恨恨地直接拂袖而去了。

他一走,剩下的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是出于谄媚,或是迫于权势,陆陆续续地走了将近一大半。

“季礼兄说话,”虞宁侯傅从楦微微侧过脸,淡淡道,“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趣。”

“我不过一个偏王庶子,人家可是今上的亲表堂弟,”裴季礼一抖衣袖,冷冷一笑,“我光脚不怕穿鞋的,不比侯爷家大业大,豁出去了,自然就没什么

好怕的。”

——左右看那孙子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季礼兄实在是过谦了,”韩歧是最后悔的了,早知道韩王孙那么浑,他不就该挑那话头,后悔莫名地留到现在,听得裴季礼此言,当即接道,“您直言大义,当是我辈表率。”

裴季礼嗤笑一声,暗道,我是不是表率先不论,你这张口就问人家姑娘的…啧,缺心眼吧!

虽然那钟四姑娘,裴季礼顿了顿,又默默再心里补充道,确实是…长得挺好看的。

贰遇险

春闱开考前,钟情随母亲去普华寺庙给哥哥上香祈福,都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钟情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真会落到这般“难下山”的地步。

先是初春冰层未破,下山时不着意,拐了新路,惊了马蹄。

袁思思带着女儿下来,指挥着钟、袁两府跟车的仆从下山报信的报信、收拾狼藉的收拾狼藉、折腾了

一圈,好不容易改换了马匹,可一行人刚刚坐稳还没喘口气,竟然就遇上了暴动的灾民。

——去年年景收成不好,打从徐州往豫州这一路上,都还有过饿死人的村子,这钟情是早便知道的,她捐过银两粮食,钟家在徐州多地都置了斋饭,到豫州府后,因怕时人以“市恩”参之,更是顾忌皇家颜面,不想连累袁府,钟情便一直安安分分地没做声,但如何也不成想,竟然在洛阳近郊,天子脚下,还能遇到彻底走投无路的流民?

但钟情毕竟是被养的太过天真了,她那时候还没意识到,当灾民暴动起来的时候,他们的“灾”,便不仅仅是他们的,而更将是给予给他们遇到的钟情母女的了。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比较混乱了,总之,当钟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袁思思先塞在马车里急送了出去,而赶车的忠仆们陆续倒在了冲出暴动灾民的手下,最糟糕的是,那匹赶车的马,在无人操掌的情况下,既然又一次重蹈了它前任的覆辙,也被惊

着了。

惊马嘶鸣,在向着绝壁的路上狂奔不歇,钟情惨白着脸在马车里立了起来壮着胆子推开侧边的窗栅,看着路边飞驰而过的荒景,一个艰难的抉择浮上心头:跳?还是不跳?

如果就这么跳下去的话,钟情强压着眩晕感往下看了一眼,心底一片冰凉:如此高度,如此疾速…轻则断腿,重则,丧命。

但…也实在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跳下去尚且还犹有一线生机,如果再犹豫下去,走到绝路,却是非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