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玚点点头,又说道:“父亲,我知道您不擅这种文字游戏,进去了交给玚儿就好。”
王子腾稍稍冷静下来:“你能行?”又犹豫道,“还是算了,我日后必定找回来。”
王玚扯扯他的袖子:“现在进去,别人必定知道我们听着了,还不说话,那就被人耻笑了。父亲只管放心。”
王子腾一咬牙:“好,就听你的,可恨我没有你林叔父的学问!”
“玚儿有也是一样的,父亲,进去罢。”
王子腾颔首,假咳一声,冷着脸推门进去。
屋内众人当时一惊,转运使周阗和典史刘骠知道恐怕他们在外头听了几时了,不免带出点讪讪的神色来。周阗仗着自己女儿和外孙,打定主意觉得王子腾不会将他怎样,也就这样了,只当自己没说过,还笑着迎王子腾到上座。倒是刘骠看着忐忑不安。
众人安座过后,敬酒已毕,王玚年少,论理儿就该是他在敬诸位长辈一杯了。
王玚正等着这个,当下摩挲着手中的瓷杯,也不起身,就笑道:“今日跟各位叔叔伯伯们坐一起,看着手中这个杯子,倒是有些想头——这是唐朝的杯子罢?叫我想起来另一个唐朝杯子的故事儿。”
林如海知道这个小子这时候出声只怕没安好心,但他自然要给王玚撑腰,便笑着捧场:“是个什么旧事儿?说给我们听听。”
王玚大大方方回道:“既是林叔父要听,那小子少不得说说了。”
“是这么个事儿,早些年间,有个人听说隔壁山里卖好灵验的寿长千岁的大鼋的转运灵物,他最好这个的,当下就恭敬举着家里祖传的唐朝的这么一个酒杯。”王玚举起酒杯示意,“去请那转运的灵物。好容易排了长长的队,付了许多的钱,请回来了。就放在那个杯子里,谁知回去的路上,却遇见了一只猛虎!那虎狂吼一声,蓦地扑上来对着那人就咬!欸,却是从上头含进去,从脚头含进去,都不曾吃的,吐了出来。”
王子腾配合道:“这是为何?”
“原来那人是一个监生!老虎回去说啦,‘上头文字的酸腐味儿,下头又是铜臭冲天。吃不得,吃不得。’”他故意的念成chou并不念成xiu音。
在座的恰巧那刘骠和周阗是监生——刘骠是年岁大了屡试不第,府里弄得一个监生,这样的被笑作“酸文”出来的监生。周阗是捐的监生,自然这种就常被骂不识文字,只识铜臭。
听见这话,都红了脸。
王玚还不满意,接着笑道:“还没说完呢,还有下段儿,那人回到家,衣裳自然都破了,唬得他媳妇忙问缘由,他还不知脸皮喜滋滋说了;‘老虎见我是监生,不吃我哩!’
那媳妇先不管这个,就问道:‘你说带的灵物,我见你都这样了,还护着那个杯子,倒是给我说说,里头是些什么灵物?’
那人忙道:‘是兲(读tian,一声)屎!’(注释:典史谐音)
那媳妇忙问道;‘怎么,竟是圣上派来的使者不成?’
‘不不不,你错了,我说的不是那个天,虽然是同一意思,却不是一个写法’说着在地上用脚画出两个字来。
那妇人大怒道:‘你来哄我,我道是什么,原来是王八的屎!’说着就要扔了那物。
那人忙护道:‘奶奶,奶奶,不可不可,这不是一般的屎,这是转运屎(使)!’”
却是将刘骠和周阗二人都骂做王八的屎。
席上其余人想笑又不敢笑,王子腾可不忍着,当下就哈哈大笑起来。
林如海也对那两人不怀好意,哪里能错过?就赞道:“玚儿博学,知道的古董故事可真有趣儿!”
王玚还有一个没骂,正愁着没个合适的机会,可巧儿林如海就递过来一个,立时笑道:“哪里当的起‘博学’二字,倒是让林叔父一赞,不得不多说一个古董的故事了。”
他也不等阻拦,接着说道:“这是个周朝古董的事儿。有一人最好古董,有个拿着文王鼎来求售的,用百金买下了,后来有一人打这个的主意,拿着一夜壶来了,铜色斑驳陆离,说是武王时候的物件儿,也来索要高价。那人端详了半日,迟疑说;‘铜色虽好,只是肚里甚臭。’那卖者答道;‘腹中虽臭,难道不是个周铜(周同)!’”
却是又骂周同是个夜壶,又骂他腹内都是装的钱物,只知贪婪好财。
众人尴尬,周同也讪讪的,王子腾乐得看笑话,还是林如海打圆场圆过去了。
王子腾是解气了,这一顿酒吃的是欢畅无比。自己尽兴,不待席终,便携着王玚告辞,满脸挂笑,扬长而去。
少倾,林如海也告辞了。
王玚父子到家中不多时,便听见外头有人通报:“林大人到了!”
王子腾振奋道:“走,玚儿,为父带你正式见过你林叔父!”
二十六章
林如海大步跨进王子腾的书房,边走边朗声笑道:“崇安兄,你养了个好儿子!今日玚儿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再想不到他这个年岁就能如此口舌伶俐!”
王子腾从后头笑着迎出来:“贤弟谬赞,这孩子就是气性儿大,听不得那些污言秽语的。”
说着又轻轻一推王玚:“这是你林如海林叔父,早先在家时,不是常说佩服你林叔父的学问么?如今人在跟前了,还不快拜见过?”
王玚走上前来躬身一礼:“小侄王玚见过林叔父。”
林如海笑着应道:“好好好,快起快起。”说着仔细端详了,又夸赞道,“这近前看看更是一表人才了。长身玉立、举止大方,又知学上进。”
他忍不住调侃道:“倒是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王玚让他夸的是真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不免染了红晕,谢道:“林叔父谬赞。”
三人归座,王子腾和林如海在书房南面的紫檀雕螭条案两边分宾主落座,王玚就在王子腾下首的一张楠木交椅上坐了。
林如海又跟他们两个谈笑了一会子,才笑道:“崇安兄,天也好早晚的了。小弟不说套话,其实家中还有人在等,想必崇安兄家里夫人也等得着急了,咱们还是谈谈正事。”
王子腾颔首,先是调侃:“如海和夫人还是令人艳羡。”才又正色道,“该是谈谈正事了,其实还有一事要说与贤弟知晓——我这幼子,”
他看似嗔怪实则赞赏地瞪了王玚一眼,“这孩子自己猜出了此行目的,还分析了扬州形势,我听着也是那么回事儿。所以就想让他也历练历练,也只是听听罢了——跟在眼皮底下,出了事儿,他老子好给他兜着!不然,还不知道这不安分的小子又捅出什么篓子来!”
他又将王玚的种种猜测述说了一遍——自然将其中推测林如海的言论隐去了。
林如海听毕捋须笑道:“早看着崇安兄带他赴宴,我就猜着了。”
他是真的欣赏王玚这个口齿伶俐还彬彬有礼的孩子,“像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早早接触接触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也比那死读书的好些。虽然此事干系重大,但崇安兄仅有一子,悉心教导也是应该的。这孩子看着就聪慧,若是咱们一味瞒着他,等他自己察觉出来了,还要疑心纠结,不更误事?索性就是一并参与进来,也不要只是听着,也说说看法嘛!过几年,取了进士,少不得又是一个栋梁之臣。”
王子腾伸手拦道:“如海不要夸他了,还不把尾巴得意到天上去?就是让他来见识见识危急,也知道知道,这官儿,可不是好当的!”
林如海知道这是谦让,便不再多说,只是换个话头接着道:“想必崇安兄对扬州各司的官员们的履历也都知道了,我这回要说的,是上任来暗中查探到的一些事情。”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左右滑动,语气沉重地说:“从我上任以来,暗暗查探了这许久,大大小小的探子,明面儿上的、私底下的,也派出去不少。原来只是以为在盐运一事上难免有人受不住重利诱惑,干出了些收受贿赂、私吞税银之事。此事其实也常见,可能有人收不住手,动得多了些,所以才让圣上觉得扬州税银有首尾,才派我来巡察。
我来了这许久,本都想撤回撒出去的人了,可有一个探子查探时,凑巧发现常往张家去的一个胡商,跟云南那边有来往,我听了只觉得不对,顺藤摸瓜查下去,才扯出这么一桩惊天大案。”
王子腾听了也觉得心惊肉跳,忙问道:“那可看出来到底哪些人跟这事儿有关?”
林如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整个儿扬州官场只怕没有一个干净的!”
王子腾一时语塞,沉默半晌才说道:“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