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这才明白上次他为什么说,“四个月后会回去长岛。”
洪六又说,“若这事真这么容易,他哪有机会来旧金山?”
淮真沉默了。
洪六道,“看他对你也还算不赖,我也就不计前嫌了。”
淮真:“……可真谢谢您。”
洪六笑了,“洪六哥劝你,趁他对你不赖,能讹他一笔是一笔。”
淮真道,“这是什么道理?”
洪六道,“你真是丢尽唐人街姑娘的脸。穿几件鲜艳衣裳,见到男人,如丝媚眼只往别人身上看,不夸他英伟挺拔,也骂几句‘死相鬼’。学学别人贝蒂,几周功夫,市郊公寓有了,跟陈太搬出黄家公寓,从此不看黄家脸色。”
淮真心里一凉,骂道,“……那是别人男友!”
洪六轻笑道,“有用就行。”
淮真道,“你们都吃陈贝蒂这套?”
“怎么不吃?来,再教你几招,笑着眨眼,给他们点甜头。”
“……”
“这社会吃女人,不比人多学几门功夫,怎么活下去?若我有个妹妹,也这么教。”他嘴里衔着烟,盯着她看了会儿,“但是吧,有些人天生木头疙瘩,恐怕教也教不会。”
他即便衔着烟,也将女人学的有模有样。
那眼神里的媚态有点神似叶垂红,也有可能来自一个票友的旦角修养,但淮真得承认,确实非常迷人。
她拱手认输。
“天地之大,人所有的不过是自己罢了。拿本身所有换所没有的,对不对?”
天地之大,她所有的无非她自己罢了。
洪凉生讲的话突然与她在圣玛利亚上想明白的问题不谋而合。
她一个激灵,再次请求,“小六爷,温哥华的事,还请你千万不能出卖我。”
洪凉生笑了,“出卖你我有什么利可图?”
淮真道,“以此为要挟之类的……”
“要钱没钱,要色没色,你有什么可以要挟的?”
“……”
外头戏快唱完了,抬眼一看,快要六点。
洪六见她确实是个戏盲,也懒得留她在跟前煞风景,立刻招手来人,“送季二小姐回去阿福洗衣。”
她想了想,“协和学校还有堂课。”
“行,那回去协和学校。”而后跟着哼了几句,不再理她。
淮真随仁和会馆打手离开,仍有些摸不着头脑。
走出很长一截,仍能听见洪六在后头哼哼什么调子。
淮真想起云霞说他:“开心了,搂着胳膊称兄道弟请你吃大餐”。
他今天大抵是真的有什么喜事吧。
少许警察围在校园门外,西泽走过去,几名警察立刻将他围着,一群人勾着肩膀,钻进车内。
白人警察三不五时造访唐人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眼见他被一群警察裹挟进警车,也难怪同学们会觉得他像个欺凌华人少女的邪恶势力。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联邦警察。如果是州或者市警察,一般不会在唐人街停留太长时间。他们其中有一部分与堂会有勾结,不会乐意将一整个下午都耗在这里。他们宁愿去地下赌庄“番摊”、“牌九”和“十三张”满载而归——那里的华人不敢赢他们的钱。
三点放学,拉夫走了过来,告诉她:“今天丁香一直在看你。”
丁香就是那个被救助会送回来的华人女孩。她不肯透露自己从前的名字,只知道她姓陈。救助会的修女给她起名“lic”,丁香,所以她叫陈丁香,是全校华人女孩中唯一一个没有中文名字的。
学校男孩子们,都喜欢欺负陈丁香,不止因为她做过妓|女,更多还是认为她是“白种尼姑们的眼线”。拉夫告知她这句话时语气很怪,带着对陈丁香的轻蔑以及一丁点献宝的意味。在这一刻,淮真决定不喜欢这个男同学。
“她看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淮真反问。
拉夫腾地涨红了脸。
淮真拎起背包出了教室。
黎红和雪介都不需去上中文课。理工高中白人学生多,课业轻松,礼拜五下课格外的早,云霞每周五下午都有场约会,也不与她一同去协和学校,所以今天她难得一个人。
哪知刚跑到校门口,两高而壮、打手模样的黑衣人从一辆道奇车里钻出来,将她去路一挡。
她顿住脚,一侧头,瞥见车里一个唐装身影。
他手扶在车窗沿,笑嘻嘻的说:“陪你洪六哥吃个茶去。”
此情此景,仿若经典款青春小说,街霸出现在校园门口,对背书包的好学生吊儿郎当的招招手:小同学,你过来。
这个才是正版黑|社会好吗?淮真心里为西泽鸣不平。
她说,“我赶着上学校中文课呢。”
洪凉生也不拦,摆一摆手,叫打手替她让开条道。
淮真还没走两步,便听见后头又是一句:“去温哥华叫夫君手把手教呗,来金山上什么中文课啊,是不是,温梦卿?”
淮真心里一惊,转头将他看着。
洪凉生亲手将车门推开,做了个请的姿势,再不讲话。
淮真想了想,坐进车去。
洪凉生笑道,“这就对嘛。你看,我早不来晚不来,在校门外守到那群联邦警察走了才露面,不还是怕?光天化日叫你没了影,那小白鬼还不知怎么掀了这爿地。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
淮真道,“我不熟。”
洪凉生道,“那就去‘福临门’,那儿老三点儿还不赖。”
一路上坡下坡,曲曲绕绕到了福临门,洪凉生一路一言不发,心情大好地哼着什么曲儿,一下车便问淮真:“知道我哼哼的这是什么戏吗?”
淮真直言不讳,“我不懂戏。”
洪凉生道,“这是《击鼓骂曹》,老生戏,你洪六哥就这段的还不赖。”
“……我不懂戏。”淮真再次重复,“你现在再哼哼个黄梅戏我也听不出好赖区别。”
洪凉生笑了,在一扇窗户后头站定,请她落座。窗户可以推开,下头隐约可以瞥见个戏台。
一坐下来,立刻有个跑堂的来问,“小六爷,来个什么戏?”
“《击鼓骂曹》。”
那人笑说,“哟,小六爷还没将它听腻?”
他说,“我妹子第一回来,给她听个新鲜。”
那人看一看淮真,赞道,“真好,真好,鲜花似的小姐,连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洪凉生骂道,“别嚼蛆了,这跟我亲妹子一样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