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殿前欢 第一百六十九章 麦田里的守望者

庆余年 猫腻 6599 字 9个月前

还是那句老话,世间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皇帝,但凡能够当一位真正君王的,都……不是人。

“请三殿下过来。”

范闲微笑着,对御书房外的小太监说了一声,旋即想到洪竹还有一些参与叛乱的角色都还被关押在冷宫之中,不知陛下回来后,会如此处理此事,不过在局外人看来,洪竹基本上什么事情也没做,应该没有大碍。

没有过多年,已经渐渐成长为少年模样的三皇子李承平,在一位老嬷嬷和几名太监的陪伴下,来到了御书房外。范闲看了老嬷嬷一眼,挥手让他们退了,牵着三皇子的手,来到了存放奏章的书台前面。

李承平的手有些凉意,看着范闲的目光,也和江南时有些不大一样,显得有些敬畏。

范闲的余光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幕,并不如何在意,敬而畏之,却没有更多的疏离感觉。他知道这一日一夜自己的表现,给这位皇弟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只怕他再也摆脱不了这种痕迹。

这是教育学上面的问题,除了范闲,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懂。要培养一位九岁就敢开妓院杀人的皇子,成为一位仁厚的君王,单纯的道德说教,根本不足以完成任务,必须要让小三儿明白,世间的很多事情,用比较光明正大的手段,也能达到目的。

三皇子需要一个榜样,所以从江南行开始,范闲便把自己树立成对方心中的榜样,因为他是诗仙,他是强者,他是权臣,他是老三的救命恩人,而在庆国大部分百姓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好人。

范闲希望将来庆国的皇帝也是一个好人,就像……太子那样?

“先生……听说父皇……”李承平有些畏缩地看着范闲。

范闲笑了起来:“神庙在上,陛下自有天命护身,那些宵小之辈,自然伤他不得。”

“噢。”李承平的脸上也浮出了一丝喜色,虽然他知道如果父皇死了,自己会在先生和大哥的护持下成为庆国的下一任皇帝,可他毕竟还只是一位少年,心思没有这般狠厉。

范闲状似不在意,却细细留心着李承平瞳子里的情绪变化,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日后大概陛下会经常让殿下来御书房旁听。”范闲说完这句话后怔了怔,缓缓开口说道:“殿下先熟悉一下地方。”

三皇子来过御书房,也知道太子哥哥,二哥,大哥,甚至是先生,往常在朝会散后,都会在御书房内旁听父皇和大臣们议事,只是今日之后,这座御书房恐怕会空上不少。

“有很多话,大概没有人敢当面对殿下说。”范闲思忖片刻后,平静说道:“但我必须和你说一下。”

皇帝陛下马上就要回来了,范闲要对老三做出自己的交代,因为他清楚,这孩子心思其实细腻无比,所以先前他一直用殿下称呼对方,此刻却是直称你。

“大殿下天性好武,日后终究是要派往边关驻守。”范闲面色微沉,用自己的语言,述说着陛下日后的安排,“他天性直棱,绝不会主动做出任何有伤兄弟情谊的事情,这点你要放心,不要多疑。”

三皇子的手颤抖了一下,看着先生的脸,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个。

“至于我,我将来总是要走的,这天下如此之大,我总要去海角天涯看上一眼才算不虚此生。”范闲微微笑了起来,“所以你也不要疑我,即便你长大后……也不要疑我。”

三皇子张大着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丝害怕。

“这不是身为臣子该说的话。”范闲敛了笑容,平静说道:“但我想说给你听。此生二十年,我已经厌倦了彼此之间猜测试探心意,不管你日后长大了还信不信这句话,但请你记住这句话。”

如他所言,这种话已然犯了天子家的大忌,更惶论是一位臣子口中说出,然而范闲偏生这般平静地说了,说的如此自然。李承平怔怔看着先生那张本来英秀无比,今日却有些憔悴的面容,下意识里点了点头。

……

……

三天了。京都已经平定,三骑再次入京,向天下宣告了陛下祭天归来的消息,惊魂未定的京都百姓们欢喜雀跃,站在皇城之上的范闲却不知道他们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后,还在高兴什么。

皇帝陛下被预定归京的时间迟了三天,在这三天中,定州军的军情通报绵绵不断地通过军方和监察院的渠道往京中送来,范闲过足了监国的瘾,两只手拿着陛下行玺胡乱盖着。

这一天,消息终于传来,范闲带着三皇子,与大皇子一道,连同幸存下来的保皇派老臣们,行过犹有兵刀之迹的街道,走出正阳门外,于十里外之地停驻。

数千人密密麻麻地跪下,官道上根本站不下,很多人都直接跪在了道路两旁的麦田里,此时秋收未到,金黄麦穗撑过了战马的践踏,带着沉甸甸的收获于微风中两方摇摆。无数人的心情有如麦穗一般摆动激荡,守望着远方行来的明黄御驾。

范闲把目光从麦田里收回来,微笑看着身旁紧张喜悦的三皇子。

……

……

(昨天拉票后,月票冲到了第二,记忆中,这好像是庆余年第一次到老二的位置,虽说今天老二死的蛮惨,可我依然如老三般紧张喜悦……呜呼,我王老五活了大半辈子……谢谢,鞠躬下台,祝大家周末愉快。)

乌黑的鲜血喷吐在紫色的葡萄上,滴滴答答地往地面垂落,打湿灯火照耀的地面,二皇子低着头,半张着嘴,下颌上一片血水,双眼低垂,没有看范闲,直接举起手,止住了他走过来的想法。

“你进府的那一刻,我就服了药。”二皇子蹲在椅上,头垂的极低,幽幽说道:“我知道你是费介的学生,但毒素已经进了心,你总是救不活了……我也不想让你救。要知道你虽然厉害,但是总不能拦着我死。”

只要一个人有了死志,无论用什么办法,也不可能保住他的性命,范闲明白这一点,冷静地看着对方,心情一片空荡荡,没有任何想法,但他依然不准备袖手旁观,不是因为他对老二有一丝兄弟感情,而是不能让对方死在自己面前。

“不用担心什么,我先前已经写好了遗书,宫里不会怪罪你,没有人会认为你鸠杀了我。”二皇子低着头,沾着血的手在怀里摸索出了一封信,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没有想到他临死的时候,居然连范闲担心的是什么也想到了,范闲心头微冰,知道对方真的如灵儿如言,对自己也是狠厉到了某种境界,断绝了任何生存的希望。

二皇子抬起头来,用一种很羡慕的眼神看了范闲一眼,又呕出一口黑血。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唇,用两根细长的手指,仔细地掰掉被毒血沾污了的葡萄串,剩下一小半干净的,重又往嘴里送去。

甜美多汁的葡萄,在他的嘴里被嚼的稀烂,二皇子卟的一声,将葡萄籽吐了出来,吐到了地上,依然带着黑血。

吃完葡萄,他将手在身上擦干净,叹一了口气,看着一直沉默、没有什么动作的范闲,幽幽说道:“我不想继续活着当笑话。”

范闲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想法。

“其实你也是个笑话。”二皇子脸上渐渐浮现起一层死灰之色,目光有些涣散,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道:“这京都想杀你的人不少,不错,最开始动手的是我,但你以为承乾就对你有多少温柔?秦家在山谷里没有杀死你,他气的在东宫里跳了一夜的脚……可为什么?”

他盯着范闲的眼睛:“为什么……你对承乾的态度却和对我完全不同?”

范闲自己也想不明白此点,二皇子人之将死,其言也直,直刺他的内心,为什么他一直对太子有诸多宽容柔和,对老二却是死缠烂打,不惜一切?

二皇子的眼帘有气无力地搭拉着,声音极为低沉:“你不喜欢我,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喜欢你……我们两个人太像了,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拥有你这么好的运气。任是谁,都不会允许世上有另一个自己存在,都会下意识里抢先将对方除去。”

他的目光阴寒而无奈:“如果你是荣国府里的贾公子,我就只能是金陵城里的甄宝玉,在书中永远捞不到几次出场的机会……可是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

二皇子一面说着一吐咳血,血水在他的前襟上涂的到处都是,看上去十分凄凉。

范闲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身体有些僵硬,作不出任何反应来。二皇子最后一次抬起头来,瞪着范闲的脸,有些困难说道:“我一直以为承乾是兄弟们当中最怯懦的那个人,但直到要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很怯懦,我宁肯死去,卑微地离开灵儿和母亲,也没有胆量去面对……”

“我死后,你替我照顾灵儿……至于母亲,她最好的结局大概是被打入冷宫,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

二皇子胸膛处一阵剧烈的起伏,似乎什么东西正要冲将出来,瞪着范闲的眼睛,强行说完这一番话,没有给范闲任何说话的机会,张开了嘴,噗的一声呕出一大滩黑血,便再也没有了呼吸。

死后的二皇子依然蹲在椅子上,左手搁在膝上,俊秀的脸上带着一抹死灰,片刻之后,他的身体摔落椅下,发出砰的一声,只是那双眼睛始终不肯闭上,瞪的大大的。

……

……

范闲一脸麻木地看着二皇子的尸身,忽然感觉这初秋的夜,怎么会这么冷?

他打了一个寒颤,心情十分复杂,根本不知该对面前这具身体发表什么样的感叹,或许此时的沉默,便是最好的态度?二皇子这位真皇子已经死了,自己这个肉身里的假灵魂,该如何继续下去?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不是因为二皇子在自己的面前自杀,也不是因为老二临死前说的那些刺心话语,而是最后老二交代自己要替他照顾灵儿和淑贵妃。

都不给自己开口拒绝的机会吗?范闲在心里想着,表情一片落寞,长公主死的时候,把婉儿交给自己,太子明知自己必死,将那些叛军将士和大臣们的家人托付给自己……

为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是你们不共戴天的仇人?难道你们的死不是我造成的?为什么你们临死前要扔这么多包袱给我?你们想压死我?你们就赌定我会帮你们?

你们这些死人!死便死罢,却要我这个活人难受地活着?

他低着头,木然无比,身体轻轻颤抖着,然后走到二皇子的尸体旁边,看了一眼,在桌上拿起那封薄薄的遗书,揣入怀中,走出了这间阴森的房。

行至王府后园卧室中,青灯寒光之下,叶灵儿犹自木然呆坐,浑不知园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范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直接走到她的身后,一掌劈了下去,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便将她打晕。

如果不将她打晕,一旦让她知晓二皇子服毒自尽的消息,恐怕也会随之而去,范闲只能用这种比较直接的方法,将事情拖上一拖。

……

……

宫典迎了上来,范闲低头想了一想,将怀中那封遗书交给了他,同时也将肩上扛着的叶灵儿交给了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宫典接过昏迷的叶灵儿,已经是大为惊骇,听着二皇子的死讯,更是深深地皱紧了眉头。

“老二写了封遗书,陛下不会怪罪你我。”范闲叹了口气,紧接着正色说道:“王妃醒来前,先捆住她的手脚,再告诉她这个消息,如果她不肯吃饭,你就给我灌米汤……不论如何,也要让她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