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澜说道:“师尊的意思究竟如何?是明家重要,还是范闲对你的信任重要?我才能决定应该怎样做。”
“小范大人的信任最重要。”王十三郎诚恳说道:“就算我与您联手,告诉明青达事情的真相,帮助明家度过这次劫难,可下次呢?……内库终究是小范大人的,师尊并不介意与异国的小朋友树立起某种友谊。”
“那你刚才就不应该告诉我。”云之澜缓缓说道。
王十三郎笑着看了身后抱着文书,满脸警惕的招商钱庄大掌柜一眼:“就算我没有告诉你,但是谁也不知道暗中我会不会通知你,所以还不如当面告诉你。”
“看来东夷城里也不会动手了。”云之澜叹息着,他并不是叹息自己白跑了一趟,而在赞叹师尊那张愚痴面容下的深刻机心,他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位最神秘的小师弟,原来出庐之后,一直跟着范闲在做事。
“是的。”王十三郎低头说道:“如今是我在攻,所以请大师兄暂退,请保持沉默。”
“我可以退,但我为什么要沉默?”云之澜平静说道。
王十三郎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玉牌,给他看了一眼。云之澜看见这玉牌马上叹息了起来,摇头笑道:“门中一直都知道,你是没有剑牌的,没想到原来师尊给了你这一块。”
……
……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势力都在做骑墙草,而东夷城一脉,无疑是一棵参天大树,他如果往任何一方倒下去,都有可能产生某种意料不到的结局,再也无法飘回来。
所以四顾剑不能倒,因为他的剑要守护着东夷城,他必须对庆国的局势完全判断清楚,才会做决定,或者说,如果有足够强大的致命诱惑,他才会出手。
因为范闲的突兀崛起,他必须在范闲这边投以足够的诚意,一部分的态度,正是王十三郎。而他还在长公主那边保留了一部分态度,比如云之澜。
只有这样,日后庆国内部不论是哪方获胜,他都可以获得相应的利益。
这就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而今天夜里对招商钱庄的突袭,却让四顾剑的两只手正面握在了一起开始较力,只怕这个情况连这位大宗师也没有想到。
范闲先出的手,所以云之澜只好退走,可是他不必沉默,他完全可以告诉明青达真相,让他拒绝招商钱庄的入股,但他看到了师尊的剑牌,所以明白了在眼下暂时的局面当中,那位大宗师更倾向于哪一方。
……
……
招商钱庄里一片安静,隐隐传来前院的血腥味道。
先前一直警惕着的钱庄大掌柜,此时脸上早已回复了平静温和,他对着手持青幡发愣的王十三郎郑重行了一礼,恭敬说道:“恭喜十三大人过关。”
王十三郎有些痴地偏偏头,半晌后叹息道:“人类的心,真是复杂,师尊和范闲真是……很有趣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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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青达又一次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往明园高墙外的树上,心里有些凄凉,想着明明冬天已经结束,春风已然拂面,前些日子生出的青嫩枝丫,怎么偏偏又被冻死了呢?
他知道现在摆在自己面前,摆在家族面前的局面,也有如严酷的冬天。明家百年之基,本来哪里这么容易被人玩死,然而自从成为经销内库出品的皇商之后,明家赚的多,也陷的太深,根本拔不出来,渐渐成为了朝廷各大势力角力的场所。
商人再强,又哪里经得起朝廷的玩弄?不论是这一年里的打压,还是前几个月的货价操控,以及那次恶毒到甚至有些无赖的石砸银镜……明家付出了太多血汗,损失了太多实力,整个家族商行的运作越来越艰涩。
如果他能脱身,明家依然能够保存下来。
但他不能脱身,所以他需要解决问题。眼下摆在明家眼前最急迫的问题,就是周转不灵,流水严重缺乏。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有外部的支援。然而太平钱庄毕竟不是无底洞,不可能永远向明家输血,东夷城方面据说已经有人开始提出异议。而那该死的招商钱庄……
明青达的眉头皱了起来,咳了起来,咳得胸间一阵撕裂痛楚。
如果招商钱庄要的不是明家三成股子,而且手里头握着足够的筹码,明青达也不会做出如此丧失理智的反应,他甚至愿意和招商钱庄进行更深层次的合作,当度过这一次风波之后,双手携起手来,赚尽天下的银子。
可是……想要自己的家产?这便触到了明青达的底线,这是他弑母下跪忍辱求荣才谋来的家产,怎么可能就为了四百万两银子便双手送上?
可是……现在的明家,还确实抽不出现银来还这四百万两白银,就算招商钱庄用浅水价应契,接近三百万两的银子,明青达也拿不出来。
他咳的更厉害了,咳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黯淡失落与屈服。
云之澜又一次带着他的人走了,只不过上次这位剑术大家是伤在监察院手下,这一次却是潇洒离开,两种分别让明青达嗅到了极其危险的味道。前天夜里,招商钱庄虽然死了不少人,但是帐册与借据没有抢过来,东夷城中的行动也根本没有动静,相反,江南路衙门抢先接手了招商钱庄血案,派驻了重兵把守。
同时明家的私兵也全部被江南路总督薛清的州军们紧紧盯着。
明青达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用雷霆手段,被朝廷盯着,一切只能从商路上想办法,而要解决目前明家的危机,他只有选择低头。
他有些疲惫对身旁的姨太太说道:“去请招商钱庄的人过来……你亲自去,态度要好一些。”
那位当年明老太君的贴身大丫环点了点头,然后提醒道:“赶紧向京里求援吧。”
冬已去,春未至,昨夜一阵寒风掠过,明园墙外那初生的新嬾青丫顿时又被冻死了,泛着不吉利的惨白。
明青达微微闭目。
他早就猜到了对方会选择这个方案,而且如果抛却家族被算计的屈辱不言,如果招商钱庄的东家真的入了明家的股,双方抱成一团,资金会马上变得充裕起来,以后的发展不可限量……甚至连东夷城和太平钱庄的脸色也不用再看。
明青达的心情略和缓了些,斟酌片刻后说道:“要多少?”
“三成。”大掌柜松了口气,抬起脸温和微笑道:“全部的三成,由官府立契,死契。”
明青达将将才好了一些的心情,马上陷入了无穷的愤怒与嘲讽之中,他望着大掌柜轻蔑说道:“三成?你家东家是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区区四百万两银子……就想要我明家的三成?”
“大老爷误会了。”大掌柜恭敬说道:“全部的三成是指明家的股子,总量并不包括朝廷里那些贵人的干股……我家东家虽然有野心,但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和胆量。”
明青达冷笑一声,长公主与秦家在自家里的干股数量极大,如果你们说的三成是包括了这个干股的数量,那倒真是好了,看你们将来怎么死,然而对方要其余的三成,这个数量也极为过分。
“不值这么多。”他冷漠说道,准备送客。
大掌柜微笑说道:“明家富甲天下,手握江南不尽民生,良田万顷,房产无数,这区区四百万两银子当然不止这个数目……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银这种东西和资产并不一样,同样是一两银子,在不同的时刻,却有不同的价值。”
他继续说道:“这四百万两银子若放在以往,只不过是明家一年的现银收入,当然抵不上三成的股子。但现如今明家正缺流水,需要现银救急,我家东家入股之后,自然会大力提供银钱支持……这四百万两就代表了更重要的价值……如今换明家三成股份,并不贪心。老爷子也是明白人,当然知道我家东家喊的这个价,已经算是相当公允了。”
明青达沉默片刻,知道对方说的是实在话。
“兹事体大,我虽是族长也不能独断,我要再想想。”他端起了茶杯,招商钱庄大掌柜与他身后的年轻人告辞出去。
……
……
明兰石从侧方走了进来,看着父亲惶急说道:“父亲,不能给他们。”接着愤愤不平说道:“现在才知道,这家招商钱庄真黑!居然从一年前就开始谋划咱家的产业了。”
明青达看了儿子一眼,有些不喜地摇摇头,不赞同他的话语,说道:“在商言商,这一年里如果不是有招商钱庄的支持,咱们家的日子还要惨些,四百万两银子的借据,加上后续的流水支持,换取三成股子,确实如他们所言,是很公允的价格。”
“可是……”
明青达有些疲惫地挥挥手,在今天与招商钱庄的谈判中,他看似自信,却在步步后退,以至于内心深处对自己都产生了某种怀疑——是不是这一年里,被监察院连番打击后,自己的信心已经不足了,是不是在范闲面前跪了一次,做了无数次的隐忍退让后,自己已经缺乏了某种魄力,习惯了被人牵着鼻子走?
可是……自己是明家当代主人!
明青达缓缓说道:“在商言商,但招商钱庄既然用阴的……我们又何必还装成自己一直双手干净?”
明兰石感觉后背一阵冷汗涌出,吃吃说道:“父亲,一旦事败,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明青达冷笑道:“有长公主护着,便是范闲也不敢乱来……区区一个招商钱庄,算得了什么?”
“可招商钱庄在东夷的总行肯定有帐目。”明兰石看着父亲,忽然感觉到一阵寒冷,觉得往常显得睿智无比的父亲大人,现如今……却渐渐变得愚蠢愤怒了起来。
“不管了!”明青达平静睿智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狰狞,冷冷说道:“东夷城的人找咱大庆要钱……谁耐烦理会?”
“要不然……要不然……”明兰石喃喃说道:“咱们卖地卖宅子吧?这笔银子虽然多,但不是还不起。”
明青达阴沉说道:“你能想到的,他们能想不到?朝廷严禁田地私下买卖,如果是小宗的还好话,可是这么多田要卖出去,怎么能不惊动官府?一应手续办下来,至少要一年以后……招商钱庄宁肯损失三成,也要提前还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逼咱们分股?”
老爷子忽然心头一沉,想到朝廷严控土地买卖的律条,正是当年叶家女主人在世的时候,强力推行的新政之一。
明兰石面如土色地离开,他猜到父亲会做什么,但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做,只知道父亲在明家面临暴风雨的情况下,在这一年的压力下,终于失去了理智……而他虽然依然极其艰难地保持着一丝清明,认为与招商钱庄合作更好,但是基于自己那件一直隐而未报的事情,他也不敢开口劝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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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苏州城那条青石砌成的街道上,忽然多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像是被冬天困在洞里许久的老鼠,忽然间嗅到了香美糕点的味道,借着夜色的掩护倾巢而出。
然而老鼠只有三只,三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高手,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招商钱庄的防卫,直接杀进了后堂。
钱庄的保卫力量一向森严,加上招商钱庄的幕后身份,暗底里请了不少江湖上的好手,然而就是这样的防卫力量,却阻不住那三名夜行人的雷霆一击,由此可见,这三名夜行人的超强实力。
最可怕的是来袭者手中的长剑,剑上仿佛烙印着某种魔力,破空无声,剑出不回,直刺有如九天降怒,气势一往无前从不回顾,片刻间在钱庄的里铺里留下了十几具尸首与满地的鲜血。
而没有人来得及发出惨呼与呼救之声。
然而这样三位极高明的剑客,却在钱庄的后园里,遇到了极大的阻碍。他们明明看见了招商钱庄大掌柜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一盒借据契书,却无法把剑尖刺入对方的咽喉。
甚至是三人中领头的那位绝顶高手也做不到。
因为他手中那柄开山破河的无上青剑,此时正被一张看似柔弱,却实则内蕴无穷绵力的青色幡布围绕着。
嘶啦啦三声响,剑客收剑而回,双手一握,对着手持青幡的年轻人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