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殿前欢 第三十二章 枢密院前、大好头颅

庆余年 猫腻 5317 字 9个月前

他一挥马鞭,止住那位枢密院右副使开口,不给对方表达关心、愤怒、紧张、怜惜之类任何情绪的机会。

范闲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不想我回京都,至少是不想我活着回京都。”范闲冷漠说道:“但……我还是回来了。”

枢密院右副使欲言又止,双眼却看着范闲身后拖着的那个血人,看着这惨不忍睹的景象,这位自血火中爬将起来的高官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范闲微微低头说道:“本官于京都郊外遇袭,这件事情想必各位大人都知道了。”

枢密院右副使甫始开口说道:“实在令人震惊……”

不等他把话说完,范闲截道:“想杀本官的人是谁,本官不想理会,本官只知道……是你们的人。”

你们的人。

这便把话定下了基调!

枢密院右副使大惊,皱眉反驳道:“范提司遇袭,我等同僚无不感同身受,只是事件未清,还请不要太过……”

范闲不理会他,只是轻轻抚摩着光滑的马鞭,于马上低头说道:“何必解释什么呢?”

“你们认识我拖的这个人吗?”范闲看了一眼马儿身后的那个血人,微笑说道:“当然,你们肯定不认识,哪怕他一定是军中某位大人物的亲随将军,你们也不认识。”

“这个人是今天袭击本官留下来的唯一一个活口。”他叹息着:“一个很好的军人,可惜了。”

范闲反手一鞭,鞭尖极长,啪的一声抽在了身后雪地上那血人的脸上,只是那人早已奄奄一息,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军人自有其气息,而枢密院中人早已从京都守备处知晓,此次伏袭范闲的小股部队中,居然用上了守城弩,如此一来,军方肯定脱离不了干系。

此时的枢密院众人满心考虑的是要如何面对监察院的怒火,陈萍萍的反噬,陛下的震怒,所以对于范闲如此明显对军方的羞辱一鞭,也只是面色微变,心头恼火,面上却不敢太过直接地表露什么。

从枢密院的正门处,又缓缓走出一人,只见此人身材并不如何高大,但却显得格外强悍,尤其是那一双眸子神光内敛,却又咄咄逼人,一脸肃容,身后负着一把长弓。

看他身上紫色服饰,明显是一位极品大臣。

如此打扮,不是回京述职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又是何人?

……

……

偏生范闲却是看也没有看燕小乙一眼,只是反手一鞭又打在了身后那个血人的脸上,在这人本就已经惨不忍睹的脸上再留下了一道恐怖的伤痕。

紧接着鞭尖一飞,将这个人卷起了起来,刀光一闪,系在马尾后的绳索立断。

那个血人直直飞了起来,越过了石阶下的兵士,重重地摔到了枢密院衙门之前的雪地上,砸起一片雪花,一片血花。

正好摔落在燕小乙的身前。

燕小乙低头看了一眼,不知道眼神有没有一丝变化。

……

……

范闲一抬右手。

沐铁抽出身旁配刀,走到唯一残存下来的马车旁边,双手持柄,用力砍了下去。

刀光一落,马车厢最后一丝系绊也承不住力了,半边马车厢壁轰然塌垮。

无数个圆滚滚的事物从马车里滚了出来,滚过散乱的木板,滚过洁白的积雪,滚到了枢密院的石狮之下,去势难止,渐渐堆高,将整个石狮靠着道路的一侧淹没了一半的高度。

是人头。

无数的人头堆积在马车与石狮之间。

点点污血,无数或睁或闭的血污双眼,头颅下系着的丝丝络络肉丝,就这样淹没了枢密院门口威武石狮的胸口。

“伏击我的军中二百壮士尽数在此。”范闲淡淡说道,一挥马鞭,遥遥直着石阶上的庆国军方大老们,“活人,我给了你们,死人,我也给了你们,我希望你们也能给我一些东西。”

然后他对一脸漠然的燕小乙说道:“令公子可好?”

最后范闲低头,对着石狮那里的两百个人头,牵扯了一下嘴唇,嘲讽说道:“大好头颅啊……”

燕小乙抬头,眼中精芒乍现。

城门那边黑洞洞。

城门那边冷清清。

城门那边早已清空出来,京都的居民们被拦在警戒线之外,满脸震惊地看着南来的这一行队伍,看着这些人身上带着的血,看着那些马上伏着的尸体,看着挺直后背,骑在当头第一匹高头大马上的年青大人。

一片哗然!

睽违京都一年之久的小范大人终于回京了,但谁也没有想到,随着他一起回来的,竟是这么多的尸体与血渍,还有一辆破烂不堪,似乎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全黑色监察院的马车。

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们窃窃私语着,议论着,震惊无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人们都猜到,一定是在小范大人回京的途中,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事情,只是没有人想到,所谓凶险,其实就发生在安乐繁华的京师附近。

京都守备的军士们沉默地牵着马,在队伍的两侧进行着护卫。

百姓们满脸惶恐地看着,确认了不是朝廷缉拿小范大人,然后便开始纷纷猜想了起来,联想到范闲那个惊天动地的身世,联想到过往一年间的传言,联想到内库这些敏感的词语,就算愚如民妇们也知道,肯定是朝廷内部有些人想对小范大人不利。

范闲在江南的事情,虽然影响了一定声誉,但在京都,他依然拥有着极高的声望,春闱案,独一处,殿前诗,北齐行,在京都人的心中,他是最大的骄傲与朝廷最后的良心。

……

……

“小范大人!”

“小范大人!”

百姓们看着带伤的范闲,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心与支持,也不知道该如何请安,只好隔着老远的距离高声喊着,喊叫声此起彼伏。

秦恒侧脸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一丝艳羡之色,马上回复了平静。

范闲望着那边乌压压的人群,微微点头,面色稍柔了一些,心底里也不禁感动,他自问这第二次生命并没有从内心出发为这些人们做过什么事情,但便是自己偶尔带来的一点点好,这些百姓们却能记一辈子。

京都虽然黑暗,但这些民众的心还是向着光明的。

有些胆小的百姓忽然尖声叫了起来,对着范闲这一行马队指指点点。

范闲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什么震慑了百姓们的心神。

身后的马匹下方,拖着一块从马车上折下来的门板。门板上绑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这个血人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先前流出来的鲜血,此时也已经变作了乌黑的颜色,将他的衣服与身体漆在了一处。更为恐怖的是,这人的两只手臂已经齐肩断了,只剩下两个血口,一颗眼珠子也沾着血浆子瘪了下去。

还有两只被砍下来的手臂,被人用布条胡乱系在门板的边缘。

这正是雪谷狙杀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活口,一路被监察院众人拖到了京都城门处,沿路巅波不停,场面凄惨。

范闲没有一丝表情,一挥手中马鞭,当先往城门里驶进。

穿过阴暗的城门洞,甫一见京都深冬雪景,范闲深深吸了一口气。几十名穿着黑色莲衣官服的监察院官员迎了上来,一人沉默地牵住了范闲的马缰,其余的人去后方接应那些重伤后的同僚。

牵住他缰绳的那位官员面色黝黑,沉痛说道:“下官失职。”他看了范闲身边的秦恒一眼,“烟火令后,城门暂时关了,所以未及出城接应。”

范闲点点头,有些疲惫说道:“沐铁不要自责,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他接着说道:“沐风儿!”

沐风赶紧从后方跑了过来,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马旁,他的脸上也浮现着愤怒与不安的神色:“沐风儿在。”

范闲微微低头说道:“你带一部分人将这些兄弟带去养伤,安葬的事情明日再说。”

“是。”沐风儿领命而去。

范闲对沐铁说道:“你带人跟我去一个地方。”

沐铁疑惑,心想大人受伤严重,想必宫中不会急着召见,这么急着去哪里呢?却知道在当下这种时刻是断不能问的,低头领命,同时向街边的联络官员做了个手势。

范闲看了秦恒一眼,问道:“入京之后,还有人敢杀我吗?”

秦恒想了想,说道:“没有。”

范闲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秦恒又想了想,为难说道:“我怕你要杀人。”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今天我不杀人,因为我还不清楚该杀哪个人。”

……

……

随范闲归京的监察院官员们被接走疗伤,他的身后换成了自己原来一处的官员密探,就这样安静肃然地往京都深处走着,不一时便来到了天河大道上。

队伍的后方还是拖着那辆快散架的马车,和那个门板和那个惨不忍睹的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