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无事。
庆国朝廷对于户部的清查工作,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帐目战争的无边海洋之中,一心想在户部查出什么问题的官员们,瞬间内被那些多如苍山之雪的帐册给淹没了。
阔大的大堂之上,帐目堆成了小山,四处弥漫着阵年旧纸的灰尘味道,让清查的官员们有些艰于呼吸,满目俱是令人视觉疲惫的黄纸与数字,让这些官员们眼花心乱。
静静的清查大厅中,不停地响着翻动书页的声音,噼噼啪啪拨打算盘的声音,间或有一两声啜茶的声音。
安静与单调重复的声音一混,极易催眠。
所以那些太师椅上坐着的清查大员们虽然不用亲手去面对着那恐怖繁复的数字,却依然感到身心俱疲,春困十足。
各司清查的官吏已经忙活了好几天,对着那些帐册上的数字进行着核算比对,却始终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如今查的乃是库房与江南司的数目,暂时还没有找到可以掀翻户部的把柄。
这一点令所有人都感到无比意外,甚至连暗中倾向范家的胡大学士都感到奇怪。如此多的帐册,就算不是有心,哪怕是无意的笔误,也总要有些才正常吧?这么海量的计算工作,难道户部这两年来就一点错误都不犯?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帐至清则有假,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存在如此完美的帐目,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假帐。
胡大学士是这般想的,吏部刑部的清查官员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他们查的越发起劲,只要能够找到一丝漏洞,就可以牵一发动其全身,将整个户部拖下马来。
然而,当这个温暖却又乏味的下午结束之后,埋首于帐目之中的各部吏员抬起头来,用无比惊愕地眼神对望一眼,又对各自的上司摇了摇头,让那些清查大员们的心中涌起了无数失望的情绪。
没有问题,至少户部在江南司与库房的帐目上没有丝毫问题。
眼下查出来的户部很干净,异常干净,干净地犹如浴后的处女。
……
……
“不对劲。”今天下午赶到户部的吏部尚书颜行书摇摇头,对身边的胡大学士说道:“太反常了。”
胡大学士点点头。
颜行书眯着眼睛,想了想后说道:“单查这两处的帐目,当然查不出问题来。某些人又不是傻子,明知道朝廷疑心就是这个方面,当然要把这方面的帐抹的极平。不过所有帐目与库房都在咱们的控制之下,实物与数字总要对得上,户部如果真有问题,那么一定是调银抹平,我看……咱们下一步不能只盯在这些地方,应该往外扩一扩,查查七司三大库,所有的帐目都要拢总起来查,一定会查出其中的猫腻。”
胡大学士皱眉说道:“难度太大不说,而且耗时必久。”
太子在一旁听着,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难道身边这些官员们都没有在户部下辖的库坊之中捞取好处?怎么都有这么大的胆子将查帐的范围无限扩张?他想了想,也同意了颜行书的意见,能够对付范家,是他如今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全面清帐的消息由户部很快传入了范府,称病在床的范建表情不变,只自言自语说道:“艺术家做假帐,当然是要力求完美,查吧,查的越广越好,查出来的问题越大越好。”
……
……
(忙着生病,忙着买票,忙着收拾行李,明天回家,身心俱疲。)
“这是你教我的。”
范建叹了口气,手指头轻轻搓动着,感受着那张纸所带来的触觉。
纸上用炭笔画着一个女子的头像,虽只廖廖数笔,却极传神地勾勒出了那位女子的神态与容貌。
尤其是画中女子的那双眸子,就那样悲悯地、温柔地、调皮地……望着正望着她的范建。
“陛下让大画师偷画你的画像在皇宫里。”范建望着画中女子微笑说道:“但对于我来说,你的容貌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很清晰。”
“每当想和你说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画一张。”
“画调皮的你,画冷酷的你,画伤心的你,画开心的你。”
“这么多个你,谁才是真正的你?可惜了,再也没有办法问你了。”
范建叹息着,将那张纸递到烛台上烧掉。他看着渐渐消失在火苗中的那张清丽容颜,怔怔说道:“如果当年陛下和我没有回澹州老家度夏,也就不会遇到你,也就……没有后面的那些事情了。”
“或许,我还是那个终日流连于青楼的画者。”尚书大人牵动自己的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是需要艺术家这种职业的。可惜了,最后我却成为整个庆国铜臭气味最浓的那个人。”
那张纸上的火苗渐渐烧至中心,只留下一些灰黑的残碎纸片。
“你一直把我当作最值得信任的兄长。”范建最后这般说道:“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所以放心吧,就算我没有什么能力改变太多,但至少,我会坚持站在这座京都里,看着闲儿渐渐地成长起来。”
书房外传来轻柔的敲门声。
“进来吧。”范建微笑着说道。
柳氏端着那杯酸浆子走了进来,轻轻搁在了书桌之上,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宫中的事情,早就从宜贵嫔那处传到了家里,她身为范府如今的女主人,当然知道明天的朝上,自家老爷会面临怎样的困境。
范建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安心吧,陛下不会太苛待我的。”
柳氏的眼中闪过微微怨意,轻声说道:“陛下如果念旧日情份,怎么也不会被那些宵小挑拨着,要清查户部,这六部里,有谁是从头至尾都干净的?”
范建摇摇头说道:“要相信陛下,事涉朝政大事,当然不可以轻忽。”
柳氏知道老爷不想继续这个令人悲哀的话题,无奈地点点头。
范建举起碗,对着书桌上方残留的那丝焚纸气息,说道:“敬彼此。”
然后一饮而尽。
柳氏微怔,心想老爷这敬的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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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朝会再开,不出众人所料,陛下严厉指责了两年来户部的拙劣表现,将国库空虚的罪名推了大半到户部头上,因为户部尚书范建依旧称病不朝,所以户部无人能自辩一二,群龙无首的户部官员们可怜兮兮地承受着满朝文武的攻击。
朝廷发了明旨,开始清查户部这些年来的亏空,由监察院具体执行,由吏部、刑部、大理寺从旁襄助,由门下中书省胡大学士总领清查事务,太子殿下于一旁拾遗补缺。
有查户部的风声,所以这件事情并没有让人们吃惊。但当这个阵势摆出来后,大臣们还是感到一丝惊愕,这么大的阵仗,看来陛下是真心想让户部吃些苦头了。
不知道在江南的小范大人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怎样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