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至少到目前为止,陛下……已经对你足够好了。”
范闲并不否认这一点,对于一位私生子,皇帝能够“大方”地将监察院和内库都交给他,这种连皇子们都难以拥有的权力,放在一般人心中,足以弥补所谓的名份问题。
但问题是,范闲最初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所要求的,其实更简单一些,看问题,也会更简单一些——这两处庞大的机构,本就是我母亲的,又不是你庆国皇室的,你给我是应该的事情,你不给我,那就是你无耻。
费介并不清楚他赤裸裸的想法,叹息着说道:“当年在澹州的时候,你说你想当医生或是厨师,其实我很高兴,但也有些小小失望,小姐当年的家业,总是需要你来继承才是。只是如今眼看着你即将继承她的一切,我却又有些隐隐的害怕,我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范闲明白,老师担心的是,万一哪一天,皇帝忽然觉得自己的实力太强,对日后的储君造成了威胁,那该如何?他笑了笑,安慰费介道:“您别担心了,至少几年之内,我想陛下应该会信任我的忠诚。”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处的那道伤疤,疤痕处还有些痒,今日被温泉一泡,显得愈发地红润,有些狰狞。
“不要忘记,她是太后最疼的女儿。”费介警告道:“而且她是一个疯子,正面的战场上不是你的对手,会有些疯狂的手段,就像往年的牛栏街上一样。”
范闲骤然间沉默了起来,半晌之后说道:“别院里有婉儿,她自然不会动手。至于京都里面……她就算要发疯,也要忌惮着陛下。如果她真的要出这口气,最好的机会,不外乎就是趁着我受了伤,又不在京都皇上眼皮下的时候,把我杀了。”
费介叹了口气:“你明白这一点就好。”
范闲笑着说道:“如今的我,不是那么好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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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的一声,就像是一位书僮拿了把刀,细细地裁开一封宣纸。
苍山温泉后方一里地,松林中洁白晶莹的雪地上,骤然飘过一道红艳艳的液体,落在地上迅疾染开浸下,颜色再难抹去。
一名刺客捂着咽喉,嗬嗬作声,倒毙在雪地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监察院六处的剑手缓缓自树后收回那柄寒剑,对着丈许外的高达行了一礼,又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七个。”高达沉着一张脸,他的身后依旧背着那柄长刀,对属下说道:“呆会儿抬到后山去烧了。”
“是。”
高达沉默着,最近这些天,潜入苍山意图行刺范提司的刺客越来越多,他也知道这些刺客来自何方。信阳方面果然有些疯狂,在崔家覆灭之后,选择了最直接的报复手段……只是可惜,对方明显低估了范提司身边的防卫力量。
七名虎卫,是陛下遣给范闲的贴身保镖。
但在这场行刺与反狙杀的小型战争之中,真正恐怖的,还是监察院六处那些剑手,这些剑手们的本业就是刺杀,是庆国官方刺客,如今在雪山之中,对上了信阳方面派来的刺客,自然是杀的无比熟练,防的滴水不漏,不过三天时间,便已经杀了七名刺客,而自身却是毫无损伤。
高达看着白雪上的那抹血红,叹了口气,他是宫中皇帝近卫,但直至今日才知道,自己这些虎卫用来正面杀敌拦截,那是极强的,但若说到暗杀与保护,比监察院六处里那些人,还是要差了少许。
他身为虎卫首领,当然清楚,这些六处剑手如果正面和自己交手,没有人是自己的一合之敌,可问题就在于,刺客……永远不会正面交手。
高达默然想着,如果是六处那名刺客头子来暗杀自己,自己应该没有一丝活下来的可能。
在范闲受伤之后,他身边的防卫等级就已经提高了几个层级,尤其是在陈萍萍发了一次大怒之后,监察院六处终于在羞愧之余作出了反应,直接在范闲的身周布置了十二名剑手——这种规格,以往只是陛下出游才有的等级,在陛下常用虎卫之后,整个天下,就只有陈园才会防备的如此严密。
范闲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没有做出什么批示,只是吩咐启年小组的人撤了大半,一处的人也一个不准跟自己进山,只留下邓子越和苏文茂二人,专司联络之职。对于陈萍萍的“震怒”,他是当笑话在看——你个老跛子喊人捅了我一刀,这时候又来骂你的属下没有保护好自己,真是无耻之极。
……
……
高达在暗自惊叹于监察院的实力时,也有人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信阳方面派到苍山上的刺客首领,此时正穿着一身白衣,藏在雪中,小心谨慎地注视着山间的一切景致。
他是信阳方面的死士,早就将一条性命交给了长公主殿下,但他看着先前的那一幕,也不免有些心寒。已经整整三天了,不要说刺杀范闲,信阳刺客们竟是连范闲的面都无法看到!自己属下的接连无声死亡,让这位刺客首领第一次生出了暂退之意。
哪怕是陛下的虎卫防卫着范闲,他都有足够的信心去尝试一下,信阳方面猜出范闲伤的有些蹊跷,估计一时半会之间不会恢复。
可问题是,监察院,六处,官方刺客,太厉害,他们似乎本能地就能嗅到雪山中的每一丝异样的气息,能够找到所有潜伏着的危险因素。有这样一批人在保护着范闲,那除非信阳方面调一支军队上山,才能杀死他!
刺客首领皱了皱眉头,决定滑下树干,回信阳汇报此次失败的详情。他对自己的武技相当有信心,只要针对监察院六处的布置详加安排,下次自己一定能够将范闲杀死。
他身体微动,一粒雪钻入了脖子里,微凉,然后极寒。
一枝黑色的铁钎,隔着厚厚的雪,准确地刺入了他的脖子。
(最近一直在生病,精神非常差,所以很少回书评与加精,大家见谅。)
田园风雪后。
屋中茶香犹存,在安静的空间里飘着。许久之后,海棠才轻声说道:“徒儿知道了。”
苦荷没有看她面容,微笑说道:“范闲信中不是找你讨天一道的心法?给他。”
给他?很干净利落的两个字,却惊的海棠愕然抬首,不知道老师是在开玩笑,还是患了失心疯——天一道的无上心法?那是不传之秘,难道就这样轻松地送给南朝的权臣?
苦荷微笑说道:“这是他母亲给我的东西,我还给他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对于我大齐来说,范闲的实力越强大,南朝的皇室就越头痛。既能满足为师心愿,又能于国有益,如此两全其美之事,为何不做?”
海棠微张双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老师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这师徒二人只是猜到范闲与叶家的关系,却不知道范闲的另一个身份,所以单方面以为,被揭穿身份后的范闲,只可能是庆国内部的一头猛虎,叶家当年须臾化为云烟,庆国皇室总要承担最大的责任。在北齐人的眼中,范闲这头虎越强大,庆国也就越麻烦,自己的国度当然也就会越安全。
“老师,如果范闲这一次顶不住,怎么办?”
叶家的产业全部被庆国皇室据为己有,按理讲,一旦范闲是叶家后人的消息传了出去,庆国皇室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狙杀他。
但苦荷却摇摇头,幽然叹道:“颠覆叶家的那些王公们,似乎在十几年前的京都流血夜中就死干净了,为师真的还猜不到,后面的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模样,叶家,究竟还有没有仇人依然潜伏在南方的皇宫里呢?或许那个瞎子,也是想借这件事情,逼那些人现身吧。”
身为北齐国师,苦荷当然首要考虑的就是北齐的利益,宫中那对母子的江山,至于范闲会面临怎样的困境,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老人微笑说道:“就算范闲无法迎接即将到来的冲击,有瞎子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就算他失败了,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用天一道的心法去换来一个如此强大的敌人,未免也太冒险了些,更何况老师说的那句话,说明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天一道的心法竟是范闲母亲给老师的!
“叶家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海棠一脸震惊。
苦荷微微皱眉,冥思苦想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位不沾红尘的小仙女,可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天脉者?”
“不是天脉者。”苦荷继续笑着说道:“叶家小姐是一位远远超出一般天才太多的神奇女子。”
……
……
许久之后,海棠恭恭敬敬地送苦荷国师出房,看着老师那双赤足踏在雪中,姑娘家柔声说道:“老师,肖恩大人?”
雪地之中,苦荷的身影微顿了一顿,片刻之后柔声说道:“和庄大家在一处。这兄弟二人生前陌路,死后同行,也算不错。”
海棠低首无语掩饰自己的惊讶,直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件事情。
“这是老一辈的事情,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世界,心法要……亲手交到范闲的手上。”苦荷说完这句话,便迈步消失在风雪之中,笠帽一翻,遮住了那颗苍老而光滑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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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国苍山坳里,一片白雪茫茫中有雾气蒸腾而起,数十只美丽的丹顶鹤正撑翅而舞,离地不过数米便又飘然落下,畏惧而又胆小一般,试探着伸出长长的足,踩一踩雾气下方,被雪松包围着的那几大泓温泉。
温泉水温很合适,有些微烫。范闲闭着双眼,着上身,泡在温泉里,脖子向后仰着,搁在硬硬湿湿的泉旁黑石之上。他大部分的身体都沉在水中,露在外面的肌肤被染上了一层微红,并不粗壮,但感觉十分有力的双臂摊在石头上。
两根瘦削的手指,稳定地搭在他的右手腕间,费介闭着双眼,眉毛一抖一抖着,潦乱的头发因为沾了泉水,而变得前所未有的顺贴。
被召回京后,费介才知道范闲领着一家大小进苍山渡冬,便赶了过来。师徒二人今日在雪松环绕之下泡着温泉,这等享受,实在是有些豪奢。
“你的身材倒是不错。”费介缓缓睁开双眼,收回诊脉的手,眸子里那抹不祥的褐色越来越深,“平日穿着衣服倒看不出来。”
范闲也睁开了双眼,笑着说道:“三处的师兄弟们,早就赞叹过我的身材了。”他顿了顿,接着问道:“老师,有什么法子没有?”
费介从颈后取下白毛巾,在热热的温泉水里打湿后,用力地擦着自己面部已经有些松驰的皮肤,半晌没有说话。
范闲叹了一口气,看老师这模样,就知道他对于自己体内真气的大爆炸再消失,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给你留的药,你不肯吃。”费介忧心忡忡叹道:“何必逞强呢?如果吃了,顶多也就是真气大损,至少也不会爆掉。”
范闲摇摇头:“真气大损,和全无真气,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极大,至少你还有自保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