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五章 大宗师,黑布,谜语

庆余年 猫腻 6430 字 9个月前

“这个瞎子已经消失了很多年。”苦荷的脸上笑容再起,“没想到忽然间又出现在这个世间,而且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为师,说起来,为师这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竟也有些隐隐骄傲。”

海棠愈发地听不明白。

“这个瞎子,曾经教训过四顾剑那个白痴,曾经把叶流云打的弃剑不用,终成一代宗师。”苦荷叹道:“我当年就猜到是他,只是没想到他这次会主动找上我,这和他往年秘不见人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海棠忽然开口问道:“莫非这个瞎子,就是那位最神秘的大宗师?”

苦荷摇摇头,那双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也流露出一丝迷惘:“不是,瞎子他从来不需要这种虚名。至于我们四个人里最神秘的那位……应该还一直在庆国的皇宫里。”

海棠有些不明白,既然没有人见过那名神秘的大宗师,为什么世人笃定有那个人的存在,而且那个人存在于庆国的皇宫里?

“道理很简单。”苦荷笑了起来,“很多年前,四顾剑曾经尝试过三次入庆国皇宫刺杀他们的皇帝。”

海棠惊讶地轻声一唤,她此时才知道,原来东夷城的四顾剑,竟然做出过如此疯狂的事情,不过以大宗师的境界去当杀手,就算庆国皇帝是天下权力最大的那人,只怕也很难抵挡。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苦荷轻声说道:“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和你的想法一样,认为四顾剑有很大的成算……可惜,在一个月之内他接连失败了四次,虽然没有受伤,却也没有任何成效。”

海棠皱眉道:“那个瞎子……当时在不在庆国皇宫?”她始终认为,能够伤到自己老师的瞎子,才最有可能是那位神秘的大宗师。

苦荷微笑着摇摇头:“瞎子那时候正和叶家的小姐,在庆国的江南,修那座内库。”

“叶家小姐?”海棠更加震惊了,虽然她是如今天下年轻一代里最出名的人物,但也知道老师今天说的这些当年秘辛里,每一位都是怎样的了不起,怎样地改变着这个世界的模样。

苦荷很柔和自然地将话题转了回来,回身望着海棠说道:“这下你明白了吧?”

海棠睁着明亮的双眼,摇了摇头。

“范闲是谁?”苦荷平静看着自己的女徒。

“范闲就是叶轻眉的儿子……叶家女主人的儿子。”

……

……

海棠在震惊之余,更是一头雾水,范闲……南朝户部尚书的私生子,怎么又和叶家扯上了关系?叶家?当初那个以商制天下的叶家?那个设置监察院,修了内库,延绵遗威直至今世的叶家?

苦荷搓了搓手,坐了下来,叹息道:“肖恩后来一直被陈萍萍关着,所以不知道叶家小姐的身份,为师却恰好知道。瞎子他只可能是叶家小姐的仆人,这次将为师调出上京,自然是要方便范闲做事,范闲的身份便浮现了出来,他就是叶家小姐的后人。”

海棠摇了摇头,当着老师也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虽说这般推理可信,但是太勉强了些,万一那位瞎……大师只是不甘山中寂寞,才出山挑战老师,与范闲北上一事并无关系。再说当年的叶家不是被灭了门吗?……”

话还没有说完,苦荷已经笑了起来:“一件事情不能说明太多问题,但是你想想范闲如今在南朝的官职,再想想他从澹州出来之后,南方朝廷里的异动,太多的细节组合起来,事情的真相就很明白了,不要说什么灭门的话,当年叶家的掌柜都还活的好好的,南庆朝廷里的有心人,为叶家小姐保留一丝血脉,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海棠愁极反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老师说的对,范闲就算是范尚书的私生子,就算他有诗仙之名,高手之实,以他的身份地位,也远远不可能企及如今的高度,更不可能,左手执监察院,右手掌内库——监察院与内库,这不正是当年叶家留给这个世界最厉害的事物!

难道那位时常与自己通信的温柔年轻男子,身后竟还有这般复杂与可怜的身世?

“你刚才复述了范闲在酒楼上念的那首小辞……”苦荷轻轻拍了一下犹在沉思之中的女徒儿,微笑说道:“你只从这首小辞里发现,对方是石头记的作者,但你仔细体会一下,说不定会发现范闲此人,借此小辞还在抒发着一些别的情绪,比如愤怒,比如不甘。”

夏日上京百岁松居之上,范闲与海棠饮酒,酣时曾念一首小辞。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冬日园中的海棠在心中复念着,终于体会到了老师所说的那些情绪,霍然抬起头来,震惊无比。

此时远在南庆苍山中泡温泉的范闲,如果知道这一对师徒竟然如此草率,凭这首小辞地就定了自己的出身,一定会气的从温泉里跳出来,裸奔至上京,痛骂一番,然后解释一下,这是老曹写的,只不过恰巧和自家的身世有些相似而已。

没过多久,海棠已经回复了平静,柔声问道:“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既然知道了范闲的身世,当然能想到他与南庆皇室之间肯定会有许多问题,怎样利用,是件需要仔细斟酌的事情。

“范闲是叶家后人的消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苦荷大宗师,很温柔地说道。

“瞎子?”海棠心中有些微微惘然,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可能地保护范闲的利益。

苦荷悠悠叹息道:“虽然瞎子……似乎不认识我,但我想,他既然要刻意出手,留下这些线索,或许……正是希望通过为师的嘴,将这个有趣的消息,告诉这世上的人们。”

这位大宗师最后下了结论:“瞎子已经不想再等,他要催范闲加快步伐了。”

雪还在下着,园中石磨旁的范思辙终于拉完了五十转,气喘吁吁地扶着石磨,只觉得浑身腰酸背痛,根本直不起腰,而脸上的汗水化作热气蒸腾而起,遇寒气而白,看上去就像整个人都在冒烟一样。

“擦擦,然后换身干爽衣服,免得冻着了。”海棠递了一叠整整齐齐的衣服给他。

范思辙气苦地摇摇头,进里屋去换了衣服,不一时从屋里出来,嚷道:“又没个洗澡的地方,浑身汗臭味怎么办?”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道:“大冬天的,你哥作的那套东西又没运到上京来。”

范思辙忍不住又摇摇头,说道:“我哥把我赶到北边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折磨我。”

“玉不琢不成器。”海棠面色平静说道:“记得在皇宫里聊天时,范闲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什么话?”范思辙好奇问道。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其实,范闲说孟子这段话的时候,想着的是北海畔,草苇中的海棠春景而已。不过范思辙和海棠并不知道那人的龌龊想法,范思辙听着这段话,只觉一股寒气往头顶在冲,颤着声音说道:“晚上……不会还没饭吃吧?”

海棠微微一笑说道:“晚上不在这儿吃。”

说话间,园外有人极其恭敬地接了一句:“二少爷,晚上属下作东。”

范思辙大讶于此人接话如此自然,回头望去,一见竟是王启年!在它乡骤遇亲人,想着这些日子里的苦楚,想到马上有可能脱离苦海,范思辙神色激动,哇哇怪叫着,往篱笆墙外冲了过去。

“吃完饭,还是要回来的。”海棠在后面轻飘飘丢了句话,穿过漫天风雪,钻进了范思辙的耳朵里,让他打了丝寒颤,无比失望。

等他冲到了篱笆处,才回身恶狠狠吼道:“我是来上京挣钱的!不是来当苦力的!”

海棠已经复又坐回了躺椅上,面无表情说道:“一千两银子,哪有这么容易变成一万两?我就觉着范闲把你逼的太狠,不要忘了,你的银子现在都在我手上。”

篱笆外的王启年对范思辙使了个眼色,示意这位小爷最好别得罪朵朵姑娘,连小范大人在这位姑娘手上都没落个全尸,您这是何苦来着?

范思辙气恼地闷哼一声,推开篱门。

王启年笑着对檐下的海棠行了一礼,说道:“海棠姑娘,那我这就去了。”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静了下来,半晌后才说道:“王大人,你真准备这么急着让他接手崔家?”

王启年心尖一颤,实在想不到对方竟连范提司的这个安排都知道,不清楚范闲与海棠之间究竟有多少默契,只好苦笑着应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

对于范思辙的安排,海棠当然清楚,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叮嘱道:“才开始动手,你不要太着急。”

王启年让下属给范思辙取了个笠帽与雪披罩着,一方面挡着风雪,另一方面也是遮着他的容颜。然后他对海棠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这座皇宫旁上的田园。

“最近的那封信,您也看了?”海棠半倚椅上,似笑非笑望着篱外欲行的王启年。

王启年闻言一怔,满脸苦笑道:“职责所在,海棠姑娘恕罪,还请信中代小老头儿分说几句,让提司大人别欺负我家闺女。”

海棠呵呵笑了起来,心想这位庆国鸿胪寺常驻北齐居中郎、王启年大人,果然是个有趣之人。

————————————————————————

园外安静了下来,海棠就这样合衣在椅上闭着眼睛睡着了,上京今日风雪交杂,呼啸而过,声声噬魂,寒气逼人,这位村姑在这般冷酷的环境中睡的极为安憩,唇角似乎还带着微微的笑容。以她惊人的修为,自然不在意外寒侵体,反而却能比平凡人更容易亲近自然,比如春时柔媚的自然,比如冬时严酷的天地。

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渐渐缤纷,檐下穿着花棉袄的姑娘睡的很舒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棠缓缓睁开双眼,清明无比的眸子里映着檐外纷纷落下的雪花,还有檐畔渐长的凝冰,不由闪过一丝喜悦与满足。

“老师,您来了。”

……

……

园外玉泉河畔的石径中,厚雪早铺,此时有一人正缓缓踏雪而来,风雪仿似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一般,只听得见那人每一步落在雪上,所发出的沙沙之声。

那人的双足没有穿鞋,就这样着踩在雪地上,坚定而诚恳,不一时便到了园子前方,伸出手,轻轻推开篱门,迳直走到檐下,伸出手掌在高兴的海棠脑袋上轻轻一抚,说道:“来看看你。”

天下四大宗师之一,被世间万民视为神祗的苦荷国师!

如果让范闲看着这一幕,一定会腹诽对方长的如此平常无奇,比竹帅差远了,甚至都不及叶流云脚踏半舟逐浪去的风彩。

尤其是当他取下头上的笠帽,露出那颗大光头后,更没有了一丝超然世外的脱离感,只是一个很简单很常见的老人而已。只是他身上那件纯白色的朴衣,着的双足,宣示着他的苦修士的身份,虽然当年从神庙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行过一次苦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