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个人的孤单

庆余年 猫腻 5237 字 9个月前

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这些天眉宇间的忧sè越来越浓了,虽说神庙之行一无所获,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是这样,但能够活着进入神庙,活着离开神庙,已经是人世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们当然明白范闲为什么不肯离开雪山,那是因为山里那座庙里有他最放不下的人,然而他们实在是不清楚,面对着神秘的神庙,自己这些凡人能够做些什么。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范闲,不可能看透神庙的真相,他们只知道就连五竹这样的绝世强者,依然不敢违抗神庙的命令,对最亲近的范闲下了狠手。试问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三人枯守雪山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但范闲不这样认为。要他眼睁睁看着五竹叔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庙里枯守千万年,打死他也不干。当然,此时的范闲已经隐约猜到了五竹叔的真实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这四个字来形容五竹,因为他知道,五竹与神庙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牵绊,不是冰冷的程序,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范闲坚信这一点,因为在澹州杂货铺的昏暗密室里,他曾经见过那比花儿更灿烂的笑容,而且在大东山养伤之后,五竹叔越来越像一个人。

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范闲不清楚,或许是无数万年以前,那个蒙着块黑布的使者,以神使的身份,在各个人类原民部落里游走,见过了太多的人类悲欢离合?或许是五竹叔本身就是神庙里最强大的那个存在,在数十万年的演化之中,走上了一条与神庙本身完全不同的道路?还是说是因为几十年前,忽然间有一个jg灵一般的生命,因为没有人能够知晓的缘故,出现在世间,出现在神庙之中,在与那个小姑娘的相处之中,五竹叔被激发出了某种东西?

范闲不想去追究这一点,也不需要去追究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重生到这个世界时,便是靠在五竹叔的背上,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五竹叔。

五竹叔的背是温暖的,他的双眼虽然一直没有看过,但想来也是有感情的。

范闲不清楚神庙是怎样重新控制了五竹叔,或许是类似于洗脑,或许是重新启动,或许是格式化?总之五竹身躯里那一抹智慧情感的生命光芒,在眼下是根本看不到了。

这个事实令范闲感到格外的悲哀与愤怒,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而自己根本不做什么,因为对于他来说,那个枯守神庙的强大存在,只不过是五竹叔的肉身,而五竹叔的灵魂不被找回来,便等若说五竹叔死了。

二十几年前,神庙与皇帝老子携手的那次清除行动中,五竹杀死了不知几位神庙来的使者,然而自己也受了重伤,用陈萍萍老爷子和五竹自己的话来说,他忘记了很多东西。

这种失忆肯定是神庙的手段造成的,只不过好在五竹忘却了一些近年之前的事情,却对最近的事情记的很清楚,他记得叶轻眉,还记得范闲,然而今ri雪山中的五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范闲的眼帘微垂,眼瞳里却闪过一道极为明亮的光芒,他的身体依然虚弱,他的信心却异常充足,他不会离开雪山,他一定要重返神庙将五竹叔带回来!

因为他没有死,五竹那一刺没有杀死他!

范闲准确地判断出,神庙对于五竹叔这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应该无法全盘控制,至少那几个名字,那几个记刻在五竹叔生命里的名字,成功地干扰了五竹叔的行为,让他没有杀死范闲。

以五竹的能力,判断范闲的死活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然而他放了范闲一条生路,这便是范闲眼下的信心,他相信,五竹叔肯定会有醒过来的一天。

很多很多年以前,叶轻眉在苦荷与肖恩的帮助下逃离了神庙,在风雪之中向南行走,然后某ri,当时四岁的小姑娘叹了一口气,在帐蓬口向着北方痴痴望着,说了一句话:“他也太可怜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重伤的范闲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帮助下离开了神庙,他却根本没有离开,他也没有叹气,因为他根本不会舍弃那个可怜的瞎子,自己返身于繁华的人世间。

叶轻眉后来勇敢地回到了神庙,带着五竹,偷了箱子,再次离开。范闲也必须回去,数十年间的过往,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循环之种,只是这种循环,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枯燥,有的只是淡淡的温暖意味。

当范闲能够行走的时候,雪山四周的风雪已经极大了,他第二次向着雪山之中走去,就像他母亲叶轻眉当年的选择一样,因为他们母子二人都舍不得,舍不得那个人……一个人。

范闲的左手紧紧地握着插在胸腹处那根铁钎,感受着金属上面传来的阵阵冰冷,随着鲜血的涌出,他的鼻中咽喉里俱自感觉到一股令人寒冷的甜意,甚至连身体也冷了起来。

近在咫尺的那抹黑布,依然没有沾上星点灰尘,那张素净中带着稚嫩,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庞,却像是在诉说一个长达数十万年的故事。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发现再也无法从这张脸上寻找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明明还是这张脸,明明还是这块黑布,但他却清楚地知道,面前的人已经不是五竹叔,至少在这一瞬间,他不是五竹叔。

明明此人便是彼人,然而斯人却不是彼人,二十载相处,此时却若陌路相遇,这是何等样令人难过黯然的事情。

…………当范闲看到王十三郎背后的那个大箱子时,心里便生出了jg讯,并没有找到五竹叔,完成此行神庙最大目的的愉悦,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问题。对于神庙来说,五竹叔是当初最强大,最资深的使者,而如今却是最大的叛徒,因为五竹叔守护母亲以及自己的缘故,神庙不知多少使者死在了五竹叔的手中,既然神庙最后控制了五竹叔,又怎么可能将他随意放在王十三郎轻易就可以找到的地方。

除非神庙能够确定自己能够完全地控制住五竹,才会不在意五竹的动静,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判断,范闲在第一时间内命令王十三郎带着箱子突围出庙,他坚信,只要脱离神庙的范围,神庙便再也无法控制五竹,然而这一切的反应,都太晚了。

空气中一道黑光闪过,箱子破裂,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瞬息间从王十三郎的身后,杀到了范闲的身前,将他的身体像一只一样穿了起来,就像是根本不认识范闲,更没有曾经为了范闲母子二人出生入死,不离不弃过。

在看见黑光的一瞬间,范闲不禁想起了肖恩大人所转述的很多年前的情景,当神庙的大门打开,四岁的冰雪仙女叶轻眉逃出庙门,一道黑光也是这样闪了出来,只用了一招,便将苦荷砸成了滚地的葫芦。

范闲盯着五竹脸上的那块黑布,感受着胸腹处的剧痛,知道大概神庙用了什么法子,将五竹叔的记忆再次抹去,甚至是……抹成了一片空白。

鲜血从范闲的唇间涌了出来,他面sè苍白,眼神却极为坚定,困难而快速地抬起了右手,阻止了海棠和王十三郎震惊之下的暴怒出手。

因为他清楚,面对着五竹叔,海棠和王十三郎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旦加入战团,只有死路一条。要能从眼下这最危险的境地中摆脱出来,只能依靠自己!

…………鲜血喷流,范闲痛的缩在那根铁钎之上,看着异常凄惨,然而他还可以思考,没有马上死去,甚至还可以抬起右手,阻止海棠和王十三郎悲痛之下的行动,这只能证明,五竹这异常强悍准确地一刺,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

这是很难理解的一件事情,以五竹的境界暴起杀人,除了天底下那几位大宗师之外,谁能幸免?更何况范闲本来便是伤重病余之身,想必连神庙都没有想过,在五竹的手下,范闲还能活下来,所以那个四面八方响起的声音沉默了,似乎是在等待着五竹判断范闲的生死。

是的,没有人能够避开五竹的出手,但是范闲能!

自从在那间杂货铺里,五竹将手中的菜刀献给了范闲,在澹州的悬崖上,在那些微咸湿润海风的陪伴下,范闲每天都在迎接五竹的棍棒教育,瑟缩的小黄花在被击碎了无数万次之后,终于变得坚韧了许多。

数千次数万次的出手,范闲身上不知出现了多少次青紫,但也幸亏如此,他才拥有了在世间存活的本领,异常jg妙的身法,更关键的是,他是这个世界上,对于五竹出手方位和速度最了解的那个人。

只不过以往数千数万次的教育,五竹手里握着的都是那根木棍,而今天他的手里握着的是锋利的铁钎。范闲无法完全避开这一刺,却在黑光临体之前的刹那,凭借着纯熟如同本能的避趋身法,强行一转,让铁钎前进的通道,避开了自己的心脏与肺叶,看似鲜血喷涌,实则却只是伤到了肋骨下的心窝处。

五竹头颅微低,黑布在冰凉的微风里飘拂,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也看不出来这位绝世强者,是不是对于面前这个人类居然能够避开自己一刺感到讶异,在旁人看来,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动作,将范闲穿刺在铁钎之上。

“这事儿说出去,我妈也不能信啊。”这是范闲咳着血说出的一句话,就在这句话之后,五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冷漠问道:“你妈贵姓。”

就是这道光,就如同一道光,瞬息间占据了范闲的脑海,让他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可能,他死死地盯着那块黑布,说道:“我妈姓叶。”

五竹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