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君临东海

庆余年 猫腻 6206 字 9个月前

范闲更在这刹那间想到了幼年时,nǎǎi抱着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那些隐隐的真相,忽然间,他的心动了一下——然而却马上压制了下来,叹着气摇了摇头。

陛下身边的洪公公深不可测,五竹叔不在身边,影子和海棠也不在,自己加上王十三郎,力量并不足够强大,而且自己远在澹州,无法遥控京都里的动向,最关键的是……范闲必须承认,直至今ri,皇帝老子对自己还算不错。

他自嘲地一笑,想这份意y从自己的脑海中挥了出去。

禁军副统领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某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以为小范大人是担心陛下安全,少不得劝说了几句,拍着胸脯表示了一下信心。

…………澹州的码头上,围观的百姓早已经被驱逐的看不见了踪影,来往的渔船也早已各自归港,整座城,似乎都因为码头上那位身穿淡黄轻袍的中年男子到来,而变得无比压抑和敬畏。

只有天上的浮云,海中的泡沫,飞翔于天水之间的海鸥似乎感受不到这种压力,依然很自在的飘着,浮着,飞着。

鸟儿在海上觅食,发出尖锐的叫声,惊醒了在码头上沉思的皇帝陛下。

他向后召了召手,说道:“到朕身边来。”

先前一直在木板码头下方看着皇帝身影的范闲,听着这话,跳上了木板,走到了皇帝的身边,略微靠后一个位置,向着前方,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再往前一步。”皇帝负着双手,没有回头。

范闲一怔,依旨再进一步,与皇帝并排站着。

海风吹来,吹的皇帝脸颊边的发丝向后掠倒,却没有什么柔媚之意,反而生出几份坚毅到令人心折的感觉。他的脚下,海浪正在拍打着木板下的礁石,化作一朵雪,两朵雪,无数朵雪。

“把胸挺起来。”皇帝眼睛看着大海的尽头,对身旁的范闲说道,“朕不喜欢你扮出一副窝囊样子。”

范闲微微一笑,明白陛下此时的心境,依言自然放松,与他并排站着,并不开口说话。

“朕上次来澹州的时候,连太子都不是。”皇帝缓缓说道:“当ri陈萍萍就像洪四痒一样站在身后,你父……范建就像你此时一样,与朕并排站着,洗沐着澹州这处格外清明的海风。”

“自从当上太子后,范建便再也不敢和朕并排站着了。”

范闲微微偏头,看见陛下的唇角闪过一丝自嘲。

皇帝微嘲说道:“等朕坐上那把椅子,南征北战,不说站,便是敢直着身子和朕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范闲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口气。

“当ri我们三人来澹州是为了散心,其时京都一片混乱,两位亲王为了夺嫡暗中大打出手,先皇其时只是位不起眼的诚王爷。”皇帝淡漠说道:“我们这些晚辈,更是没有办法插手其中,只好躲的离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他偏头看了范闲一眼,说道:“其实和你现在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你如今却比当年的朕要强大许多。”

范闲微笑说道:“关键是心……不够强大,有些事情,总不知该如何面对。”

“想不到你对承乾还有几分垂怜之情。”皇帝回过头去,冷漠说道:“不过这样很好……当年我们三人在这码头之上,看着这片大海,胸中却没有对谁的垂怜之情,我们想的只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够活下去……朕时常在想,当ri看海,或许也只是在期盼海上忽然出现一个神仙。”

范闲沉默着,知道皇帝接下来会说什么。

“海上什么都没有,就像今天一般。”皇帝缓缓说着,唇角再次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当我们回头时,却发现码头上多了一位女子,还有她那个很奇怪的仆人。”

范闲悠悠向往说道:“其实儿臣一直在想,当年您是如何结识母亲的。”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被范闲这神来一声儿臣震动了少许,才发现这小子竟是下意识里说了出来,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很欣慰的笑意。

然而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道:“先前与你说过,从没有人敢和朕并排站着……却只有你母亲敢……不论是做太子还是皇帝,你母亲都敢与朕并排站着,看看大海,吹吹海风,根本不把朕当什么特殊人看待……甚至,有时候会毫不客气地鄙视我。”

皇帝自嘲笑道:“她死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这种人了……朕不指望你能承袭她几分,只是觉着你不要太过窝囊,平白损了朕和你母亲的威风。”

范闲苦笑想着,这是您在抚古追今,才允许我站会儿,至于威风……还是免了吧,小命要紧。

“陛下,还是回京吧。”范闲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略带忧虑之sè说道:“离京太久,总是……”

见他yu言又止,皇帝冷冷说道:“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你不过是想说,怕有人趁朕不在京都,心怀不轨。”

皇帝看着大海,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轻声说道:“朕此行临海祭天,正大光明地废储,便是要瞧瞧,谁有那个勇气和胆量,便要看看,今ri庆国之江山,究竟是谁的天下。”

范闲坐在榻上,轻轻握着nǎǎi的手,发现nǎǎi手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了,有一种要和骨肉分离的心悸感觉。诊过脉之后,他发现nǎǎi只是偶尔患了风寒,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然而……毕竟年岁大了,油将尽,灯将枯,也不知还能熬几年。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情便低落了下去,再加上此时在楼下的那个皇帝所带来的震惊,让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二楼里安静了许久后,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我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范闲看着nǎǎi那张严肃的面容,微笑说道,他清楚nǎǎi严肃的面容之下,隐藏的是一颗温柔的心。

“这几年你走的很好。”老夫人的声音压的有些低,虽然楼下肯定听不到他们祖孙二人的对话。她和蔼笑着,揉了揉范闲的脑袋,语气和神情里都透着一股自豪欣慰。

以范闲这三年间所取得的地位和名声,一手教出这个孙子来的老夫人,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得意。

“行百里路者半九十。”范闲自嘲地拍拍脑袋,说道:“就怕走到一半时脑袋忽然掉了下来。”

老夫人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半晌后和缓说道:“是不是陛下来到澹州,让你产生了一些不吉利的想法?”

范闲低着头想了许久,确认了自己先前油然而生的情绪是什么,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看着他的双眼,轻声说道:“你也大了,但有些话我必须要提醒你。”

“nǎǎi请讲。”

“我们范家从来不需要站队……而你,更不需要站队,因为我们从来都是站在陛下的身前。”老夫人严肃而认真地说道:“只要保证这一点,那你永远都不会行差踏错。”

这句话里隐含着无数的意思,却都是建立在对皇帝最强大的信任基础上,范闲有些疑惑地看了nǎǎi一眼,却不敢发声相问。

“用三十年证明了的事情,不需要再去怀疑。”

范闲不如此想,他认为历史证明了的东西,往往到最后都会由将来推翻。他想了想后说道:“可是在如此情势下,陛下离开京都,实在是太过冒险。”

“你呆会儿准备进谏?”老夫人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孙儿。

范闲思忖少许后点了点头:“这时候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其实这话也是个虚套,他清楚,皇帝既然在这个时候来到澹州,肯定心中有很重要的想法,不是自己几句话就能赶回去的,只是身为一名臣子,尤其是要伪装一名忠臣孝子,有些话他必须当面说出来。

老夫人笑着说道:“那你去吧,不然陛下会等急了。”

范闲也笑了笑,却没有马上离开,又细心地用天一道的真气探入nǎǎi体内,查看了一下老人家的身体状况,留下了几个药方子,又陪着nǎǎi说了会儿闲话,直到老人家开始犯午困,才替nǎǎi拉好薄巾,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下到一楼,楼内礼部尚书,钦天监正,姚太监,那些人看着范闲的眼神都有些怪异。这些人没有想到小范大人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在二楼上停留了如此之久,将等着与他说话的皇帝陛下晾了半天。

这个世界上,敢让庆国皇帝等了这么久的人,大概也只有范闲一人。这些大人物们心里都在琢磨着,陛下对于这个私生子的宠爱,果然是到了一种很夸张的地步。

范闲对这几人行了一礼,微笑问道:“陛下呢?”

礼部尚书苦笑了一声,用眼神往外面瞥了瞥,给他指了道路。姚太监忍着笑将范闲领出门去,说道:“在园子里看桂花儿。”

澹州最出名的便是花茶,范尚书和范闲都喜欢这一口,每年老宅都会往京都里送,其中一部分还是贡入了宫中。老宅里的园子虽然不大,但有一角也被范闲当年隔了起来,种了些桂花儿,以备混茶之用。

走到那角园子外,姚太监佝着身子退下,范闲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御书房的首领太监不在陛下身边服侍着,怎么却跑了?一面想着,他的脚步已经踏入了园中,看见那株树下的皇帝。

还有皇帝身边的那个老家伙。

范闲暗吸一口冷气,难怪姚太监不用在皇帝身边,原来另有一位公公在侧。他走上前去,向皇帝行了一礼,同时侧过身子,尽量礼貌而不唐突地对那位太监说道:“洪公公安好。”

在皇帝的面前,对太监示好,这本来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但范闲清楚洪公公不是一般人,皇帝也会给予他三分尊重,自己问声好,应该不算什么。

洪四痒微微一笑,看了范闲一眼,没有说什么,退到了皇帝的身后。

皇帝将目光从园子里的桂树上挪了下来,拍了拍手,回头对范闲说道:“听说这些树是你搬进来种的?”

范闲应了声:“是,老宅园子不大,先前里面没种什么树,看着有些乏味,尤其是chun夏之时,外面高树花丛,里面却太过清静,所以移了几株。”

“看来你这孩子还有几丝情趣。”皇帝笑道:“当年朕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也是有树的,只不过都被朕这些人练武给打折了。”

范闲暗自咋舌,他在这宅子里住了十六年,却一直不知道皇帝当年也曾经寄居于此,老太太的嘴也真够严实。

他忽然想到父亲和靖王爷都曾经提过的往事,当年陛下曾经带着陈萍萍和父亲到澹州游玩,其时陛下还只是个不出名的世子。而就是在澹州……他们碰见了母亲和五竹叔,如此算来,当时皇帝住在老宅的时候,也就是……嗯,历史车轮开始转动的那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