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怎么样?”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萍萍,不知道看了多久,却始终没有回答这句话,许久之后,皇帝忽然大声笑了起来,笑声便在太极殿前空旷的长廊里回荡着,让长廊尽头的那些宫女太监们心惊胆颤。
笑声渐宁,皇帝缓缓敛住了笑容,平静却又不容置疑说道:“毫无疑问,他,是最适合的一个。”
多情总被无情恼,范闲在这个世界上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却恰好契合了庆国皇帝对于接班人的要求,貌似温柔多情,实则冷酷无情,却偏生在骨子的最深处却有了那么一丝悲天悯人的气息。
皇帝始终在想,范闲骨子里的那丝气息,应该是她母亲遗传下来的吧?
如果皇帝的这句话传了出去,只怕整个庆国的朝廷都会震动起来,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发生某种强烈的变化。
“他没有名份。”陈萍萍古怪笑着说道。
皇帝的笑容也有些古怪:“名份,只是朕的一句话……当年的人们总有死干净的一天。”
陈萍萍知道陛下指的是宫中的太后,他轻轻咳了两声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
皇帝似笑非笑望着他:“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喜欢范闲的,不过这两年看来,你是真的很疼爱他。”
“疼爱是一回事。”陈萍萍皮笑肉不笑说道:“我和范建不对路是一回事……不过依我看来,以范闲的xg格,他可不愿让范柳两族因为他的关系都变成了地下的白骨头。”
皇帝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陈萍萍太了解面前这位皇帝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皇帝真的想扶植范闲上位,那么在他死之前,一定会将范柳两家屠杀干净。不惜一切代价屠杀干净,而这,肯定是范闲不能接受的。更让陈萍萍有些疲惫的是,他终于清楚地确认了皇帝根本没有将范闲摆在继位的名单之上。
陈萍萍站在中间,知道那条路是行不通了,自己只好走另外一条道路——陛下有疾,有心疾。
…………“朕喜欢老大与安之,是因为朕喜欢他们的心。”皇帝站在皇宫的夜风之中,对于龙椅的归属做了决定xg的选择,“朕要看的,就是这几个儿子的心……如果没有这件事情便罢,如果有,朕要看看太子与老二的心,究竟是不是顾惜着朕这个父亲。”
陈萍萍没有作声,只是冷漠地想着,身为人父,不惜己子,又如何有资格要求子惜父情?
———————————————————————“皇帝的眼光应该比自己这些人都看的更远。”
范闲如是想着,此时的他,正像一个猴子一样,爬上了高高的桅杆,看着右手方初升的朝阳,迎着微湿微咸的海风,高声快意叫唤着。
海上出行,是怎样惬意的人生,不用理会京都里的那潭脏水,不用理会官场之上的麻烦,不用再去看胶州的那些死人头。范闲似乎回到了最初在澹州的多动少年形象,成ri价在船上爬来爬去,终于爬到了整只船最高的桅杆上面。
他搭了个凉蓬,看着远方红暖一片的sè块,心想自己已经算看的够远了,只是还是不清楚皇帝究竟已经看到了那一步。
船自胶州来,沿着庆国东边蜿蜒的海岸线缓缓向北方驶去,驶向范闲的故乡。
“其实,去澹州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皇帝推着轮椅走到了太极殿的边角,身前的栏杆在夜里反着幽幽的白光,与面前广场略有几尺高度的落差感,让庆国乃至天下配合最久,也是最为恐怖的这一对君臣同一时间叹息了声。宫墙虽然高大,但与广阔的广场一比,就显得不那么高了,远处南方的夜空上有点点星光洒了下来。
“朕只是想去看看。”皇帝很随意地说道:“有很久没有去过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还是不是像当年一样,有那么多鱼。”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圣上去澹州的时候,那里还不能完全算是咱大庆的辖郡。”
“是啊,从东夷坐船到澹州似乎更近一些。如果澹州北边不是有那么一大片吃死人不吐骨头的密林……四顾剑想必不会放弃那么好的一个港口。”
“幸亏有那片林子。”陈萍萍微笑说道:“她才会坐船,我们才会在海上遇到她。”
皇帝沉默了,很明显不想继续这个回忆。于是陈萍萍叹了口气,转而说道:“陛下站的比天下人高,看的比天下人远,我不敢置疑您的判断与决定,只是……我想不出来,如果长公主真有那个心思……她怎么说动那两个人。”
皇帝不加思索,直接说道:“不需要说动。如果有机会能将朕刺于剑下,这等天下最大的诱惑,不论是苦荷那个苦修士,还是四顾剑那个白痴,想必都舍不得错过。”
如果范闲此时在旁边听着,一定会无比赞叹于皇帝此时的分析与梧州城里那位老相爷的分析竟是如此的一致,庆国少了个林若甫,不知道皇帝心里会不会觉得有些可惜。
陈萍萍一直抚摩着膝盖的双手缓缓地止住,似乎是在消化陛下的这句话,片刻后,缓缓说道:“如果那两位真的孤注一掷,我大庆朝应该拿什么来挡着。”
“兵来将挡。”皇帝冷然说道。
“谁是将?”陈萍萍平静说道:“叶流云在南边劈了半座楼,别的人可以误会他是四顾剑那个白痴,我可不这么看,指望他出手不可能,我还怕他临老变疯。”
“安之也来信说过。”皇帝冷漠说道,“他毕竟是我大庆朝的人,总不好与外人勾结。”
“至于那两人,终究是人不是神,朕手握天下,何惧两个匹夫。而关于将的问题……”皇帝淡淡说道:“老五乃当世第一杀将。”
…………很平淡的话语,很强大的信心。但陈萍萍的唇角却挂起了一丝颇堪捉摸的笑容,只是他坐在皇帝身前,皇帝看不到那一丝古怪的笑容。
“朕会给云睿一个机会。”皇帝冷冷说道。
陈萍萍默然,却在心里想着,只怕……陛下只是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说服太后、以至说服自己的机会。
只是直到如今,陈萍萍依然不知道皇帝这种强大的信心由何而来,虽然他一直在往最接近真相的那方面努力着,但是悬空庙上因为范闲的横插一手,想让五竹看的那场戏终究是没有演完。
“陛下。”
“讲。”
“我想知道您对ri后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安排的。”陈萍萍叹了口气,问出了以后绝对不会问出口的问题。
皇帝似乎也有些讶异,旋即微微笑了起来,颌下的那络须在夜风之中缓缓飘着,中年人独有的洞悉世情的眼神也稍柔和了些。这是诸多年来,陈萍萍第一次主动问及此事,皇帝心中微动。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理会这些事的?”皇帝嘲讽说道:“便是以往朕征询你意见时,你也跟个老兔子似的,能跑多远就跑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