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君臣有心

庆余年 猫腻 6631 字 9个月前

他盯着儿子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或许……你要成为卖主求荣的y贼,万人痛骂的无耻之徒,这种心理准备你做好了没有?”

言冰云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异常平静问道:“父亲,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在宫里与院里选择,你会怎么选择。”

选择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言若海用一种好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叹息道:“傻孩子,我自然是会选择院里……如果老院长大人对我没有这个信心,又怎么会对你说这么多话。”

言冰云苦笑了起来,没有想到父亲竟会回答的如此简单明了,他沉默半息刻后很平静地说道:“我是您的儿子,所以……那种心理准备我也做好了。”

“委屈你了,孩子。”

言若海忽然无头无脑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些年,确实有些委屈他了。”

庆国的皇宫之中,一片墨一般的夜sè,层层宫檐散发着冷漠诡异地味道。庆国皇帝穿着一件疏眼薄服,站在太极殿前的夜风之中,冷漠地看着殿前的广场,享受着难得的凉意。

在太极殿的边角,服侍皇帝的太监宫女都安静地避着这里,而那些负责安全的侍卫们也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确保自己不会听到皇帝与身边的人的对话。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轻轻抚摩着膝上的羊毛毯子,叹息道:“慢慢来吧,小孩子心里的怨气……我看这些年已经抚平了不少。”

皇帝微笑说道:“其实在小楼里……那孩子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只是总感觉还是有些亏欠。”

陈萍萍用微尖的嗓音笑着应道:“几位皇子之中,如今也就属他的权势最大……该给他的,都已经给了他,他虽然拧些,却不是个蠢人,当然能清楚陛下的心思。”

“怕的却是他不在乎这些事物。”皇帝的眉宇之间涌出一丝笑意,“年关的时候,他非要去范氏宗族祠堂,这难道不是在向朕表露他的怨意?”

皇帝不等陈萍萍开口,继续说道:“朕……可以给他名份,但是……现在不行。你替朕把这话告诉他。”

陈萍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太后还活着的,皇帝总要看一看老人家的脸面,不过从这番话看来,范闲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孤臣敢当,已经让皇帝对他有了足够的信任。

“陛下有心。”陈萍萍笑着说道,其实像有心这种字眼儿,是断不能用在一代君王身上的,只是他与皇帝自幼一起长大,加之ri后的诸多事宜,让君臣间的情份太不普通。

“朕有心只是一方面。”皇帝缓缓摇头,“关键是这孩子有心,而且他有这能力……北齐的事,江南的事,胶州的事,让朝廷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而且这孩子一不贪财,而不贪名,实在是难得。”

陈萍萍沉默片刻后说道:“是不是要把他调回来。”

“不慌。”皇帝淡淡说道:“明家还有尾巴没有斩掉,你前些ri子入宫讲的君山会……让安之在江南再扫一扫。”

“是,陛下。”

皇帝忽然反手握住了轮椅,将轮椅推了起来,沿着太极殿前的长廊行走了起来,一面推,一面笑着说道:“你年纪也不怎么老,这些年却是老态毕现,这大热的天气怎么还盖着羊毛毯子,也不嫌热的慌,费介那老小子到底给你用过药没有?”

“便是要死了的人,费那个药钱做什么?”陈萍萍花白的头发在轮椅上横飞着,“陛下放手吧,老奴当不起。”

只有在二人单独相对的时候,陈萍萍才会自称老奴。

“朕说你担得起,便是担得起。”皇帝平静说着,“想当年在诚王府的时辰,你是宫里赐过来的小太监,打那时你就天天伺候我。如今咱们都老了,你伺候我伺候的断了腿。朕帮你推一推,又如何?”

陈萍萍缩着身子,半晌后叹息道:“有时候回忆起来,似乎昨ri种种仿佛还在眼前。奴才似乎还是在陪着陛下,与靖王爷和范尚书打架来着……”

皇帝沉默了片刻,然后叹息道:“是啊……朕前些ri子还在想,什么时候如果能回澹州看看就好了。”

…………皇帝出巡,哪里是这般简单的事情,所以陈萍萍想也未想,直接说道:“不可。”

皇帝微笑说道:“你又在担心什么?”

陈萍萍知道,皇帝去澹州的背后一定隐着什么大动作,他嘶着声音缓缓说道:“您下决心了?”

皇帝想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

不等陈萍萍开口,这位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冷冷说道:“朕与你,当年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眼下这些小打小闹的小丑……还不足以让朕动心思收拾,只是有时候也很贪心,如果云睿真的有能力说动那两个老不死的出手……借着这件事情,完成咱们君臣一直想完成的那件事情,岂不是很美妙?”

“太险了。”陈萍萍叹息着,心里却在想着,怎样让陛下的心意更坚决些。

皇帝微笑说道:“这天下,不正是险中求吗?”

远处的宫女太监们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陛下亲自替陈院长推轮椅,不免心中震惊无比,也是温暖无比,如此君臣佳话,实在是千古难见。

陈萍萍推着轮椅来到窗边,如以往这些年里的习惯那般,轻轻掀起黑布帘的一角,感受着外面的暑气被厚厚的玻璃隔断着。他望着那处金黄sè的宫殿檐角,半闭着无神的眼睛,将整个身子都缩进了轮椅之中。

“我让言冰云过来。”

费介听着这话并不吃惊,知道院长大人每逢要做大事之前,总是会先选择将后路安排好……不是他自己的后路,而是监察院的后路。

密室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陈萍萍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赞许的神sè,敲门的人还是那样的不急不燥,就心xg而论,确实比范闲要适合多了,他用右手的手指在轮椅的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得到了许可,门外那人推门而入,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四处头目,先前陈萍萍还议论过的言冰云,小言公子。

言冰云被救回国已近一年,早已养好了当初落下的浑身伤痕,回复那副冰霜模样,将四处打理的井井有条,比当初他父亲言若海在位时,如今的四处显得更加咄咄逼人,一时间小言公子也成为了庆国朝廷里隐隐重要的人物。

只是监察院做的工作一向不怎么能见光,所以言冰云的知名度并不怎么高,但这并不影响朝中知晓内情的高官权贵们拼着老命把自家的闺女往言府上送,先不论言冰云自己的权力、能力与相貌,单提他与范闲的良好关系,以及言府自身的爵位,这种女婿……是谁都想要的。

言冰云进屋后,先向陈萍萍行了一礼,将最近这些ri子监察院的工作汇报了一番,如今陈萍萍在陈园养老,范闲又远在海边,监察院的ri常工作,竟是这位年轻人在主持着。

陈萍萍闭着眼睛听了半天,忽然开口问道:“范闲事先有没有与你联系?”

言冰云摇摇头:“时间太紧,院里只是负责把宫里的意思传给提司大人,具体怎么办理,二处来不及出方略,全是提司大人一人主理。”

陈萍萍点点头,忽然笑了起来:“你的婚事怎么办着的?你父亲前些ri子来陈园向我讨主意……只是这件事情并不好办。”

言冰云沉默了,沈大小姐的事情,院里这些长辈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没有挑破,可是如今的婚事问题,却有来自宫里的意思,让他有些难力。

沈大小姐的事情,京都中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涉及到江南范闲做的那件事情中,所以一直遮掩的极严。就算ri后这件事情被曝光,为了南庆与北齐的良好关系,言冰云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将沈大小姐娶进府中。

“先拖一下。”陈萍萍半闭着眼睛说道:“这件事情,你去问一下亲王家那位的意思,让她帮忙拖一拖。”

亲王家那位,自然就是大皇妃,那位自北齐远嫁而来的大公主,这位大公主自从嫁入南庆之后,温柔贤淑,颇有大家之风,很是得宫里太后的喜欢,与大皇子所受的歧视倒完全不一样了。

言冰云脸上依然平静,但内心深处却有些小小感动,老院长大人只怕连胶州的事儿都懒得管,却愿意为自己这样一个人的婚事出主意,这种对下属的关照,实在是……“等范闲回京,看他怎么处理。”陈萍萍忽然尖声笑道:“这小子当媒人和破婚事……很有经验。”

这话确实,最近几年中,宫里一共指了四门婚事,其中有两门婚事与范府有关,范闲自己倒是聚了林婉儿,却生生拐了八千个弯儿,闹出天下震惊的动静,营造出某种局势,却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妹妹从指婚中逃将出来。

每每思及此事,便是陈萍萍也禁不住对那小子感到一丝佩服——真真是胡闹而倔犟的人儿。

言冰云这时候才抽了空,对费介行了一礼,同时表示了感激,这一年里的疗伤,费介还是帮了他不小的忙。

陈萍萍最后冷漠说道:“当初准备是让你和范闲互换一下,让你先把一处理着,不过看最近这事态……你要有心理准备。”

言冰云微微一惊,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

“范闲……不能被院务拖住太多心思。”陈萍萍淡淡说道:“王启年回京之后,不是在一处,就是会死乞白赖地粘在范闲身边,你在四处里寻个得力的人,准备接替你的位置。”

言冰云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激动,只是点了点头。

“我退后,你要帮助范闲把位置坐稳。”陈萍萍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竟似像是在托孤一般,“他这个人就算当了院长,只怕也不耐烦做这些细务,等你做了提司,你一定要帮他处理好。”

言冰云沉默着单膝跪地,抱拳道:“是。”

陈萍萍看着他,费介也在一旁看着他,半晌后老跛子轻声说道:“天下人都以为……范闲是建院以来的第一位提司,但你言家一直在院中做事,当然知道以前也有一位,而你……则将是监察院建院以来的第三位提司,记住这一点,这是一个荣耀而危险的职位。”

言冰云感到一股压力压住了自己的双肩,让自己无法动弹。

“那一天会很快到来的,我要你仔仔细细听明白下面的话。”

“是。”

“我院第一位提司的出现,是为了监督我。”陈萍萍很淡漠地说着,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的神sè,“当然,他有那个能力,所以他的提司身份最为超脱,平ri里也不怎么管事儿,不过虽然他现在不管院务了,ri后若有机会看见他……不论他吩咐什么事,你照做便是。”

言冰云此时没有直接应是,反而是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哪怕与旨意相违?”

陈萍萍睁开了双眼,眼中的光芒像一只石崖上的老鹰一般,锐利无比,良久之后,他冷然说道:“是。”

…………言冰云深深地呼吸了两次,压下心中那一丝疑惑与不安,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提司的腰牌在小范大人身上。”

陈萍萍笑了起来:“我们都叫他五大人……当然,也有人叫他老五,不过你没有资格这么叫他。只要他在你的面前,你自然就知道他是他,这是很简单的问题。”

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他,这是很拗口和玄妙的说法,但言冰云却聪明地听懂了。

“他的存在,是监察院最大的秘密。”陈萍萍冷漠说道:“这一点,陛下曾经下过严令,所以你要懂得保密……只要五大人在一天,就算ri后的局势有再大的变化,至少咱们这座破院子,这个畸形的存在,都可以苟延残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