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青达压低声音咬牙说道:“你想让全族的人陪着送死?”
也不等呆愕的明六爷回话,明青达沉着那张脸,喊道:“都给我住手!”
声音并不是很大,所以很多人没有听见,明青达苍白的脸sè现出一丝亢奋的红晕,提高声音喊道:“想造反吗?”
…………毕竟是明家名义上的当代主人,尤其是在明老太君死之后,名义两个字也可以去掉了。所以明青达一声令下,明园所有的打手都住手,退了出来。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明青达冷冷地沿着这条通道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了监察院众人的身前。
明家主人就这般像看条待死恶狗一般,冷冷地看着邓子越。
邓子越毫不示弱,冷笑说道:“明老爷子,您问的好……真是准备造反吗?”
明青达眼光里带着几丝凄凉,带着几丝不屑,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这个时候明家究竟能怎么应对?杀了面前的这四十名监察院官员?那不用等京都来旨,在苏州城坐着的小范大人,还有那位薛总督,随时都可以调兵来灭了明园。
可是……对方逼死了自己的母亲!
所有这一切的疑虑与痛苦的心理挣扎都浮现在明青达的脸上,都落在了明家众人与监察院官员的眼里。
“大哥!”明六爷哭着冲到了明青达的身边,说道:“娘被逼死了,咱们可不能让这些狗腿子活着出去。”
其实明园中人渐渐冷静下来之后,似乎都能体味道明老爷心中的难过与挣扎,明六爷也不例外,只不过母子情深,叫他如何能忍这口气?
“你们所施予我明家的屈辱与伤痛……”明青达嘴唇微抖,面sè苍白,盯着邓子越的眼睛说道:“我明家必将十倍讨还……至于今ri,你们跪下向老太君磕头请罪,我便放你们出园。”
明六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惶急地说道:“大哥,不能就这么算了!”
反倒是对面的邓子越眯了起眼睛,思忖半晌后说道:“明老爷,你应该知道咱们监察院,跪天跪地跪君,其余的人,咱们一个都不会跪的。”
明青达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被今天接连而来的冲击弄的jg神大损,有些站不稳了,勉强扶着明六爷的肩膀,却也阻止了明六爷的冲动。他嘶着声音说道:“那……便玉石俱焚吧。”
说话的时候,邓子越总觉得明青达望着自己的眼睛,似乎是想表示某种隐在深处的意思,却一直没有琢磨明白。
明青达的心里叹息着,他也没有料到,监察院竟然会如此硬气,面临着这种危险的局面,竟是连一些表面上的退让都不肯做。
对峙依然在继续,局面一触即发。
明家六房爷们里总有那么两个聪明人物,一看势头不对,再听着大哥玉石俱焚那四个字,便感到了一丝惊恐,这当商人的,怎么有资格和朝廷玉石俱焚?鸡蛋砸石头,摆出这副模样来,又不可能让石头损失些什么。
更何况自己又不是明老太君亲生的,何苦要把自己的命赔上?于是明二爷明三爷都围了过来,面上做着激昂悲苦之sè,却附到明青达的耳边轻声说着话,劝说明老爷要以族中数万人命为重,暂且忍让,为老太君报仇之时,要徐徐图之。
明青达自己亲手杀死了老太君,心里本来就有鬼,脸上那片苍白倒不是刻意装出,所以当此情形,他必须要摆出与监察院仇不共戴天,势不可两立的做派,此时有明老二明老三出面劝说,他心下稍安,摆出了一副挣扎痛苦的表情。
不知道对峙了多久,忽听得园外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马蹄阵阵,不知道有多少人马闯将进来。
明青达心头一颤,暗想监察院的黑骑明明还在江北,断不可能此时杀入园中,来者又是何人?
…………上千名官兵纵马疾驰而入,长枪林立,军威赫赫,顿时将明园的私兵与监察院众官隔离开来,一时间灰尘渐起,气势逼人。
来的人正是江南总督调过来的一路州兵,用的急令,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大祸发生之前,拦在了剑拔弩张的两队人中间。
领队的乃是一位参将,他已经知晓了此间发生的事情,面sè凝重地与明青达说了几句什么,本想进去拜祭一下明老太君,但知道明园根本还没有布置好,而且明老太君死的过于……那什么,只好作罢。
随州军入园的,还有监察院一名启年小组成员,他凑到邓子越的身边,交待了提司大人说的那两句话。
邓子越无来由一惊,心想就此退走倒不成问题,有上千州军在此,明家就算想动手也没有那个能力,问题是,如此一来,岂不要坐实了监察院逼死明老太君一事?他有些不明白,范闲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此时最好的应对方法,明显应该是调了黑骑来,借着这个由头将明家趁势灭了才对。
不过州军一至,既是保住了监察院这些官员的xg命,也阻止了黑骑屠园的可能xg。
至于邓子越一直怀疑的明老太君死因……也只有苏州府才有资格去查验,监察院没有这个资格,而江南一地的政务官员都是明家的人,肯定不可能查出什么问题。所以他越发不明白,提司大人究竟是怎么安排的?那个周管家还抓不抓了?就任由这件事情这么发展下去?
———————————————————————————浓chun之时,苏州城里却是一片银妆素裹。
不是雪,却冷胜雪。
几乎所有的苏州市民戴上了孝,那些雪白的布条就像是一道道冰凉的诏纸,在述说着明家老太君对江南人的恩德与功绩。
明老太君的死讯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江南,而她死亡的具体情况在不同的人嘴里传递着,越发地离奇起来。
但不论是哪一种版本的消息,矛头自然都指向了监察院,民间的愤怒开始积聚了起来,却一时都找不到发泄的渠道,监察院的衙门向来隐秘,所以暂时没有出现万民封门讨公道的壮烈景象,对于钦差所在的华园,有重兵把守着,百姓们暂时也没有胆气去示威。
所以大家只好戴着孝,用脸上的悲怒,市井间的怨毒骂声,来表达着自己沉默的抗议,这是对监察院的,也是对小范大人的。
明老太君的灵堂还没有开,所以各地前来吊唁的官员与权贵们暂时都居住在苏州。
整个苏州城都被笼罩在那股寒冷的气氛之中,与四周的chun景浑不相同。
不过范闲并不在乎这些,他的脸皮够厚,心也够黑,jg神强健到可以把满城带孝的场景当作前世的电影来看,至于那些明处暗处对自己的痛骂之声,更是可以完全不入耳朵。
他坐在新风馆苏州分号包下来的顶楼,心里只是担忧着海棠,那ri海棠替自己去逮君山会的周先生,却一直没有回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想到此节,他不由自嘲一笑,这个世界上能够伤害到朵朵的人,也就是那几位大宗师了。他端起碗,呼啦呼啦吃了几口面条,满意地叹了口气,这才开口说道:“明老爷子,这次我可是被你y惨了。”
明青达跪在他的身边,连连磕首,讨好说道:“大人思虑如长河之灵动,气势如大山之巍峨,又岂会在乎这些身周小风。”
“监察院今天这么闯进园子里,为的自然是周先生。”明青达看了年迈的母亲一眼,和声说道:“您看……要不要?”
明老太君冷冷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存的什么意思,周管家乃是明家大管家,又是君山会的帐房先生,这个人太过重要,如果让监察院搜了出来,君山会的许多内幕都会被范闲掌握,从而间接被皇帝掌握。
不论是从明园自保出发,还是为了君山会的安全出发,周管家无疑必死,可问题在于……明老太君轻轻叹气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位姓周的先生,是长公主派到咱们家来的,杀还是不杀,我们不能下决断。”
“马上就要搜到后面来了。”明青达面无表情说着话,心里却是闪过一丝冷笑。
君山会?那种层级的组织,岂是明家这种富商大族所应该涉及的?果不其然,如今是势成骑虎,想摆脱也摆脱不成。他对于明老太君与长公主那边绑的如此之紧向来有极深的成见,对于那个君山会,更是避之不迭。
明老太君缓缓闭眼,说道:“放心吧。周先生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老妇人忽而皱起了眉头,迟疑说道:“有一椿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钦差大人就如此忖定周先生还藏在明园之中?如果搜不到,他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明青达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浮着相同的疑惑之sè。
明老太君想了想,有些乏了,无力地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显得那样老态毕现。
“我乏了。”老妇人厌恶地说着:“不要让那些监察院的狗腿子来打扰我休息。”
“放心吧母亲。”明青达走到了她的身边,双手扶住她的肩头,似乎是准备将她扶起来,和声说道:“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打扰您的休息。”
…………明老太君愕然回首,然后看见自己亲生儿子眸中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愧疚、害怕、狰狞。
然后她的嘴被捂上,一根皮绳索死死地系上了她的咽喉。
明老太君想叫,却叫不出声,双手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死死地抓住,只能用力地踢着脚,那双并不大的脚乱弹着,啪啪作响。
老妇人的眼中闪过无穷的惊恐与愤恨,死死地盯着离自己不远的大丫环。
她在府中不知有多少亲信,但此时却都不在自己的身边,不知道死去了哪里。
大丫环看了明老太君一眼,缓缓转过身去。
咽喉处的皮绳越系越紧了,明老太君无法呼吸,胸里火辣辣的痛,双眼开始迷离起来,知道所有的人都背叛了自己,但与背叛相比,那一股强烈浓厚的悔意与恨意更是难以抑止,伴随着她的老泪与唇边口涎流了出来。
“你要狠一点。”
“成大事,当然需要牺牲品。”
所有的话语便在这一瞬间重新响起来,伴随着临死前的耳鸣声,击打在老妇人的心中。
她的眼睛鼓了出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亲生儿子。
明青达死死低着头,抓着她的双手,一声不发。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很短的一瞬间,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妇人,这位暗中影响cāo控着江南十数年的明老太君胸口发出一声闷响,身子骤然一软,双脚无力地耷拉在椅下,再没有任何动静。
老了,就该休息了。
—————————————————————————监察院对明园的搜查工作进行的并不顺利,虽然没有人敢拦着自己,但邓子越已经感受到明园中人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而且那些在暗中盯着己等的护卫打手,时刻有可能抽出兵器冲上来。
搜家自然没有什么温柔手段,一路翻箱倒柜,一路厉声喝斥,一路入人闺房,这模样确实很有几分恶狼的气势,同样也激发了明园所有人的敌对情绪。
不过邓子越并不担心,范提司让自己进园,就一定有把握。
果不其然,明园中人虽然厌恶痛恨地看着自己,却没有人敢阻拦自己。只是……明园太大了,搜了半天,也不过搜了一半的区域,而根本查不到丝毫那位周管家的下落。
“我要搜后园。”邓子越对一直陪在身边明家长房少爷明兰石说道。
“不行!”明兰石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痛斥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以为我们明家真的这般好折辱的?”
后园住着妇人亲眷,怎么好搜,明兰石借题发挥,愤怒至极地将监察院众官一通痛骂。邓子越却是沉着那张脸,一步也不肯退让,他手里拿着范闲亲笔发出的公文,上面盖着钦差的印,有足够的理由搜查。
当然不能以监察院的名义,只能以行江南路钦差的名义。
要知道监察院不能干涉地方政务,尤其是不得擅判民事,今ri这一出,玩的是一招挂羊头卖狗肉,算是范闲借的兵。
双方便在入后园的门口对峙了起来,明园里的家丁护卫们已经忍了老久,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脏话连连而出,怒骂不止,情绪激昂之下,本来应该隐在一旁的那些打手和私兵们也现了身形,将监察院近四十名官吏全数围在了场中。
邓子越将脸一黑,冷冷说道:“明少爷,这究竟是继续搜……还是你们准备抗旨?”
钦差行路,代表的乃是天子旨意,谁敢稍抗?
明兰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紧紧咬着牙齿,扮足了屈辱难堪模样,半晌后恼怒地大吼一声:“搜去!这老天是有眼睛的!我就不信你们监察院仗势欺人,以后不得报应!”
邓子越哪里理会这么多,手握朴刀之柄,迈步就往后园闯了进去。
没料到行不得十步,便迎头闯出来了一人,只见那人虽穿着丫环服饰,但看穿戴衣质与打扮,也是个明园里的重要人物。这丫环满脸惨白,双眼无神,宛若见了鬼一般疯疯颠颠地朝着众人就冲了过来,一边冲还一边模糊不清喊着:“死啦!死啦!……死啦!”
死啦?
邓子越心头一惊,感觉到某种不祥的预兆,皱着眉头将那名丫环拦了下来,厉声喝道:“出了什么事?”
丫环的那张脸流露着平ri里养出的大家气质,只是此时似乎受惊太甚,全是一片凄惶,哆嗦了半天,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只是在邓子越的身前不停地发着抖,如果不是邓子越不避嫌隙地抓着她的胳膊,只怕她早已软到了地上。
监察院搜园的人不识得这丫环,明家里的人却知道这丫环的身份,知道她是明老太君的贴身大丫环,心腹之一,此时六房的人都围在此间,看到她这副模样,都忍不住吓了一跳,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兰石惶急地把大丫环从邓子越的手里抢了过去,拎着她的衣领说道:“怎么了?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