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游园惊梦(中)

庆余年 猫腻 6425 字 9个月前

“陛下。”范闲想到一椿要紧事,有些不安说道:“先前在宜贵嫔那处说的……是顽笑话?”

皇帝将双眼一瞪,冷冷说道:“君无戏言。”

范闲惶恐万分:“臣年齿不高,德望不重,怎可为皇子师?”

皇帝笑了起来,望着他说道:“听说……你在北齐上京时,那个小皇didu很敬你……至于德望,连庄墨韩都赞许的人,为什么作不得?北齐太傅也只不过是庄墨韩的后辈……如果不是瞧着你年纪实在太小,朕便直接明旨宣你入宫讲学,又有谁敢有二话讲?”

“可是……”范闲有些后悔自己虚荣心盛惹出来的赫赫文名,苦恼应道:“可是臣明chun便要往江南一行,误了三皇子学业不好。”

皇帝一挥手:“带着平儿去,朕已经与太后说好了。”

范闲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好好做。”皇帝面sè平静说道:“江南事罢,在京中再放两年,朕让你入中书门下。”

他盯着范闲的眼睛,语气柔和说道:“朕,是看重你的。”

范闲略一沉默后,毫不矫情地点了点头,知道谈话已毕,便准备请辞回家。不料……皇帝又挥挥手,淡淡说道:“今ri立冬,宫中有宴,你就在宫中用饭……朕已让人去你家接婉儿。”

范闲心中又是一惊,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还是什么都说明不了。

“太后想见见你。”皇帝说道,又咳了两声掩饰道:“老人家想见见婉儿的夫君究竟生的是什么模样。”

—————————————————————皇帝坐着御辇离开了,亭中清静下来,只剩下范闲与那名今ri专门负责推轮椅的小太监。

范闲注视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闪即逝,今ri受召入宫,虽然事发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许那个中年男人会让自己去看看那幅画?或许那位中年男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没料到最后依然是这种仁君忠臣的奏对。他的心里有些隐隐失望。帝王家本是无情地,这点他当然清楚,而他也从来没有将那位中年男人当作自己的父亲看待……所谓失望,其实只是为那个叫做叶轻眉的女子失望。

看着皇帝对待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对于母亲,并没有应该的感恩之心与足够的怀念。换句话说,就算皇帝如今对自己已经是无比信任,就算他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最亲近的臣子,但依然只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护驾有功的“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归属……范闲心里冷笑着,对于当皇帝,他没有一丝兴趣,当监察院提司,却是他所小养就的兴趣所在。但是当不当是自己的问题,中年男人让不让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里面,这就是道德问题了。

cāo!……老子不稀得说你!

…………骂皇帝娘发泄完毕,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郁闷也确实没道理。因为宁才人是东夷女俘的缘故,大皇子就被许多人从心里自动剥夺了继位的权利,更何况自己这样一个见不得天ri的角sè,再说母亲当年的离奇辞世,一定还有些尾巴没弄干净,才让皇帝迟至今ri也不敢与自己相认。

让范闲有些莫明的是:明明自己从猜到自己身份那天开始,就断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今天却忽然这么计较起来?

嘀嗒一声轻响,是一滴雪水从亭檐上滴落了下来,柔柔地击打在石阶上。声音将范闲惊醒,他举目望着亭外的初冬景致,叹了口气,心想,也许正是这宫里的环境太过压抑,才会让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无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还有些时候,陛下交侍过,您可以随意逛……逛。”小太监洪竹低眉顺眼说着,话语里却打着哆嗦。

能在后宫里随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园养伤,还是少犯些忌讳为好。范闲摇了摇头:“就在这亭子里看看。”他注意到小太监的声音,眯起了双眼,像两把小刀子一样在小太监身上扫了一遍,这目光让小太监有些紧张。

“冷?”

“是。”

“流汗了?”

“……是。”

范闲唇角微翘,笑了笑:“不要害怕,陛下既然放心让你在这里听,自然是信任你。”

说的也是,今ri亭中皇帝与范闲的谈话,看似家常,里面隐着的信息却十分“丰富”。洪竹今天第一次知道,监察院与二皇子的争斗,内库的事情,原来竟是皇帝默许,范提司聪慧无比,暗合圣心之举!而似乎范提司马上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这些事情如果传出宫去,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奴才不怕。”洪竹很可怜地应道。

范闲看着小太监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忽然好奇问道:“太监也长青chun痘?”

“青chun痘?”洪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些恼火应道:“小的也不清楚。”

亭外一片安静,远处隐有宫女走动,四周寒湖凛然,湖上有风徐来,入亭绕于身旁,略平心中燥意,范闲笑了起来:“你……就是洪竹?”

小雪初霁,宫中寒气郁积,这天威果然是难以抵挡的。但范闲坐在轮椅里,十分暖和,身上穿的那件高领大氅挡风蔽雪,甚至有些热了起来,对于皇帝的发问,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从来没有指望家里将范思辙偷运出京,会瞒住多少人去。

“前ri刚收着信,已经在上京安定下来了。”

范闲有意无意地看了身后的小太监一眼,这时候皇帝正游兴大发地在前面走着,所以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人的眼神交流。

小太监就是那位洪竹,他看着范提司笑吟吟的眼神,不知怎的却是心里陡然一寒,生起丝害怕的情绪来——洪竹知道,这位提司大人是在jg告自己,某些话是断不能传入他人耳中的——这位小太监最近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深深了解伴君应持默然的态度,赶紧低下了头,不敢与范闲的目光对视。

洪竹心里也是想攀着范闲这座大山的,哪里敢四处宣讲对范家不利的事情。

“就这么说出来了?”皇帝一面往湖那面走,一面淡淡说道:“朕本以为,虽然很多事情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有些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一做。”

范闲低着头,转了转脖子,让腮帮子与领子上的软毛磨擦着:“陛下有问,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皇帝忽然住了脚,小太监赶紧拉住范闲的轮椅,不敢与皇帝并排,范闲没坐稳,眉头皱了一皱。

“对着朕不说假话……对着天下人就敢明目张胆地撒谎?”皇帝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范闲,眼角的几丝皱纹在稍吐笑意之外,更有一分质询。

范闲抬起头来,有些不礼貌地正视着皇帝的双眼:“天下多愚民……臣只是忠于陛下,又不是忠于那些百姓。”

“可是有人曾经说过……”皇帝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胡言乱语,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范闲眉头微皱,他当然知道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原创者是孟子,抄袭者是老妈。

“刑部如今还在通缉你的弟弟。”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回过身继续往前行走,说道:“你难道就不怕朕处罚你?”

洪竹推着轮椅跟了上去,范闲听着轮子发出的吱吱声,有些头痛,摇头说道:“陛下圣明,定能体谅臣的苦衷。”

“苦衷?”皇帝冷笑了一声:“怕老二如今才会觉得自己有苦衷不能诉吧?”

“啊……臣有罪。”

范闲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要扮演出微微惊悚,就像是清宫戏里那些与皇帝亲近的臣子一样,但他明明知道,把二皇子搞下马,这本来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自己只不过是把刀而已。而且自己在皇帝心中,也不是一位简单的臣子,终究那个关系在起作用。

所以他根本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一丝紧张,以致于无论他再如何发挥演技,终究还是流于表面,稍嫌浮夸些,臣有罪这三字拖的稍长,戏剧感太强烈了。

皇帝压低声音骂道:“便是做戏,也不知道认真些!”

范闲苦着脸应道:“臣知罪。”

反来覆去就是臣有罪,臣知罪这些无趣的话语,好在此时三人已经上了湖中那道木桥,暂时中止了谈话。京都虽然已经颇为寒冷,但初雪天气,湖水肯定没有到结冰的凄凉程度,还在桥下绿油油,寒沁沁地荡着。木桥虽然修的平整牢固,但是轮椅压在上面,总是有些不稳的感觉,范闲双手抓紧了轮椅的把手,双眼盯着木桥间的那些缝隙,心想如果这时候身后的小太监忽然变成杀手,自己可就惨了。

前方亭中事先来打扫布置的太监宫女们遥遥一礼,便散去无踪,不敢随侍在旁。

皇帝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用目光示意范闲自取一杯热茶饮着,自己却用两根手指拈了松子来慢慢剥着,小太监洪竹知趣地退在亭边,一则望风,二则随时备着亭内的主子们有什么吩咐。

“怎么样了?”皇帝问道。

范闲似乎被杯中的茶水烫了一下,皱紧了眉头,马上应道:“陛下是指臣的伤势,还是……”

“后者。”

范闲很直接地回应道:“已经准备动手,院令已经发了下去,这件事情没有经过院里,应该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皇帝点点头。

范闲继续讲解细节:“目前还在境内的货应该全部能截下来,只是……怕被北齐人知道了风声,也从里面赚一大笔,毕竟崔家在北方也囤了不少货……”这话里他隐藏了很重要的信息,打死他也不会对皇帝说,这是他与北齐皇帝分赃的计划。

“往北方的线路一共有三条,目前四处已经着手控制,内库那方面的院里人手,由于和那面的人在一起呆的太久,所以不怎么放心,暂时没用。”

他皱着眉头,将言冰云拟的计划,详尽无比地说出来,只是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是挥了挥手,说道:“朕……不要细节,只要结果。”

范闲略顿了顿后说道:“请陛下放心,最迟一年,应该能回复内库大半的进项。”

皇帝冷漠地摇了摇头:“内库要回复当年盛况,是不可能的事情……朕想你也明白其中原因。”

范闲低下了头。

皇帝问道:“朕来问你,为何你笃定朕会支持你对老二和长公主下手?”

“因为……朝廷需要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