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沧月目光锁定于他身上,一瞬不眨:“然。”
沛南山长抬眸,与他的视线相对,从楚王的眼神之中,沛南看出了孤注一掷的意思,而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
“不知楚王是从何处听闻寿人能够复活已死之人?”
楚沧月将剑配于腰间,手便轻轻地抚摸过腕间佛珠,眉宇冷漠:“你想说,此事为假?”
沛南山长摇头:“非也,此事确切。”
齐楚两边本不知详情之人听着他们这一对一答,在听到“寿人能够复活已死之人”而沛南山长承认时,一下全都惊诧不已,甚至连蔡郑败军亦露出一副震惊的样子。
这些败军实则是蔡赵两国暗中招募的罪人之后,他们被改头换面奉主之命伪装成齐国人驻守在黑墙后,并得令须保护这些北外巷子内居住着的人,平日里他们职责范围都守在黑墙与边界,实则他们也并不知这其中的真实情况。
“寿人……寿人能够复活死人?”
“此言为真?”
“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奇世,倘若为真,那岂不……”
“简直难以置信,令亡者复生不是神明才能做到的吗?世间难不成还有拥有神一般能力的人?”
“这寿人是从何而来?”
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寿人们指头指尾,议论纷纷,那神色有好奇、有期盼、有疑惑不信,灼热而滚烫,亮煞溢面,当然更多的则是一种人性的贪念。
那些本就自卑怯懦害怕的寿人们仿佛感受到了来自于四面八方的恶意,都咬紧牙关瑟瑟地低下了头,避开与任何人对视,只相互抱着蜷缩成一团,甚至一些孩童都嘤嘤地抽泣起来。
沛南山长面沉如水,向身后横扫了一眼,而那些一身煞冷之气的侠客也立即摆出攻击架势,手中长剑杀气腾腾,如染血般剑露寒峰,与他等凶目而视,这才震摄得他们稍作收敛之态。
沛南山长这才又看向楚王:“只是……恐怕我救不了你想复活之人。”
楚沧月闻言亦不动怒,他心有逆鳞,触之则痛,然当他念起逆鳞时,却又会带给他一种所向披靡的极致冷酷。
“樾麓沛南,即便是孤在楚地亦曾听过你的名气,据闻你足智多谋慧心妙舌,你也不用讲托辞诓骗于孤,孤自知这番强人之态足令世人之不耻,然而孤有一愿,此愿若不弥补,便日日如火焦心,如刀割,只要能够令孤了却此愿,哪怕从此让孤声名狼藉,受尽天下的口诛笔伐,遗臭万年孤亦在所不惜!”
楚沧月语序并不快,过程中亦很平静,但每一个字他都咬得很重,就像这些话早在他心中压抑了许久,都快将执念化成了魔,一点一点在吞噬掉他的理性。
执此一念,等侯一生!
“此事于楚国无关,在此,孤亦并非楚王,仅仅是楚沧月!”
他,身姿挺拔如苍松,眉心诛砂落于雪颜,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终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剑眉他双眸犹如灼红的烈火,一路摧枯拉朽直焚烧到人的心底。
沛南山长一愣。
其它人在听完他的话后都一脸怔忡吃惊地看着他。
难以想象,那个雄姿英发、叱咤风云建立霸楚伟业,拥有所向披靡的战绩,在诸公争夺天下之际掀起了澎湃的浪潮之人,会当众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们实难想象,究竟是怎么一人之死将他拖入冰冷的沼泽之中,令他从此执念成疯。
沛南山长长喟叹息一声,却仍是摇头:“并非托辞,而是……确而实之做不到。”
陈白起且凭方才那于清寒晨间乍响的声音,便已觉有些熟悉,再等将视线投去,这才真正确定来者何人。
她目光怔静,有那么片刻恍神。
她想,来人怎么会是他?
可很快她又自问,为何不会是他呢?
她或许曾见过他许多面。
有礼人诗贤的温和,有待人接物的平易近人,有孜孜不倦教诲育人的严厉,也有在僻静深处放空一切的孤廖沉思……而她,从未曾见过此时此刻他这种神色。
就像是处在深山古木参天,遮天翳日,一身趋不散的阴郁与深沉,神秘莫测。
陈白起抿了抿唇,唇珠霎时泛白。
这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仁心悲悯的师长,也不是那个执管樾麓书院上下先圣先师的沛南山长。
“该来的,看来都要来齐了……”
后卿按住了她的双肩,那意味深长的语气忽然在陈白起的耳旁响起,她眼皮不受控制地接连跳动好几下。
她觉得,接下来恐怕还会发生一些令她更意想不到的事情。
“且好生看着吧,你想知道的都在下头,楚沧月此番有备而来,为达目的面善心狠,而沛南百里如今如被逼走投无路的豺豹,引入陷阱后,必会择人而食……如今这两人相对,却不知谁会更胜一筹?”
沛南百里带着一群飞檐走壁的杀人不眨眼的游侠,越过冯谖等人的兵马,便站在了南门口前。
冯谖等人见目前情势不对,也曾劝阻着沛南山长不可再行前往,却被他淡声谢绝。
他面无表情,一身宽袍随风落拓,边角飘飞的狐毛如雪霜灿明,他身后的侠客祭剑胸前横,目光冰冷而凌厉,有着殊死一博的决心。
沛南来到寿人旁边,而那些已张弓成箭墙的羽军已将准头只转向了他一人。
他并没有第一时看向如同主宰一样存在的楚沧月,而是看着落败后被擒获的莫荆。
而莫荆却撇开了脸,不知是羞耻与他对视还是不愿让他看到此时他面上的情绪。
“你……这是何苦呢。”沛南长喟一声。
莫荆健硕的身躯僵了一下,他抬目,看着出现在这里的沛南山长,表情有着许多隐忍着的难受:“大丈夫只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亦无愧于值得用生命相托之人!”
沛南清浅的目光望向如薄鳞片片的晴空,道:“事已至此,你做再多亦无济于事了。”
“你不该来此的!”莫荆忍无可忍地朝他咆哮道。
沛南却淡淡一笑了,他道:“莫非你便可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值得用生命相托之人,而我……却只能这样悔恨一世的苟且偷生下去?”
莫荆闻言,不禁眼眶一红:“子期,你便不能容我任性这一次?”
沛南道:“那燕祈,你亦容我任性这一次吧。”
而沛南山长与他说完话,这才看向一旁静伫而凛冷的楚灵王。
“樾麓沛南见过楚王。”他向他行了一士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