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皱起眉头。
她看这道士像是领头的,本想好言相劝,哪知他如此油盐不进,恐怕就是把墓王堡的事据实说了,又要疑神疑鬼说她编造故事了。
但她毕竟尝过擅动内力的后果,眼下实在不宜再与人动武……以往她遇到说不通的问题素来打到对方求饶,这会儿子不能动粗,是难办了许多。
“你们既然认定了我的身份,我也无话可说,但这后果就概不负责了。”
若是因此错失了救人的良机,他日在中原相逢,可别把这帐算在她的头上。
众人看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皆面面相觑,这时一旁的叶麒忽然吱了声,他双手拢着袖子踱步道:“咳咳,我们也不是非要撕个鱼死网破的……你只需照着我们的要求写两封信,一封给令兄明月舟,一封给令尊雁王,至于如何把信送出去,那是我们的事。”
写信?
她又不识雁国文字,怎么写?
“信我不会写。”
叶麒眨了眨眼,似乎对长陵这种简单粗暴的拒绝方式深表意外。
那道士怒不可遏,刚要上前一步,却见叶麒抬了抬手,“徐道长。”
他只说了三个字,姓徐的道士就止住脚跟了,长陵扫了一圈那些弟子的满面愤慨,又瞥了一眼叶麒的适然之态,心中顿时有了几分计较,却见叶麒笑了笑问:“那你可以做什么?”
长陵道:“想救人,我可以指一条明路,但不想再和这些榆木脑袋继续掰扯,”她说到这儿眼神在徐道士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望向叶麒,“我和你单独一叙。”
所有人都怔住了——一个绝色美人在这种情况下忽然提出这种要求,莫不成是见叶麒对她有回护之意,意欲色、诱?
这下连叶麒都卡了嗓子,他还没出声,徐道人大怒:“叶公子,不必再多言了,她分明就是存心戏弄!不写信,可以!那就砍断她两根手指给明月舟送去,明日日落前若不把人给放出来,等着替他妹妹收尸吧!”
徐道人此话一出,人人都皆连声附和,长陵看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瞎搅合,早就嫌烦了,她的眼神漠然在他身上停了一下,“你敢!”
徐道人看她如此气焰嚣张,哪还能忍的下去,他手中剑鞘横出,光影一闪,当即就将剑尖往前送去。
这一招出手似是极快,但舞剑之人的手腕又似是转的极慢,仿佛一剑而出,剑身会自行偏离角度,叫人虚实难辨而无从应对。
长陵微微变了脸色,她点足倒飘,稳稳当当的落在了距徐道长三步开外的地方,“太虚剑……阳胥子是你什么人?”
本想要施援的叶麒脚步一顿,他身旁的余平不解道:“她不是中了昏元散么?怎么还能有这等身手?”
徐道长更是惊诧,方才他出剑,原本是想吓唬这不知轻重的小姑娘一下,没想到她能够轻松避开,心中顿起了戒备之意,“你敢直呼我掌门名讳!”
长陵心神晃了一晃。
十一年前泰兴城外,那几个追随在沈曜身侧的所谓江湖“尊者”,每一个人的丑恶嘴脸,她至今历历在目。
其中一个正是阳胥子。
长陵面色阴晴不定,“原来你也是太虚门的,那就难怪,当掌门的道貌岸然,下面的人又能好到哪儿去。”
“你——”徐道长一听,气的连多余的话都不说了,整个人临空而起,手中那柄御风而行的长剑白光乍现,笔直往她咽喉点去。
长陵负袖侧身,翩跹躲开这凶猛的势头,广袖拂地,握住了一样东西,立手间但见一道青影,竟是徐道长那剑的剑鞘。
众人见她出示剑鞘,都是面面相觑——这小姑娘是要用剑鞘比剑的意思吗?!
徐道人却是冷笑一声,第一剑便蕴足了内劲,这道剑光在空中分为三势,三势之后再化三招,刹那间,剑如花绽,带上泠泠闪芒扑面而袭。
众人眼前一花,但听嗤嗤几声,那青色剑鞘翻压而上,长陵横臂画圆,每一招每一式都分文不差的接了下来,收势之际竟还快上一步,生生的把他剑身死死压住。
在场人人脸色大变,余平难以置信的踏前一步,“她使的也是太虚剑?”
叶麒神情一肃,“像又不像,就仿佛是为破太虚剑而生的剑招……”
长陵所使的就是为破太虚而生的剑法。
当年她为助沈曜夺魁,事先挑战阳胥子,暗自记下了他的太虚剑。太虚八十一式第一招可变九式,第二招变十八式,以此类推,越往后越难攻。
她模仿太虚剑的招式创出了极为相似的剑法,不仅为了克敌,更是为了震住对手,趁对方在惑然之际慌了手脚——慌中易出破绽。
此刻应对徐道人,长陵不愿触动自己的内力,故而用上了这套剑法,果不其然,徐道人已开始心神大乱。
如果说他之前出剑还留有余地,经长陵这一挑衅,最后一点理智也荡然无存了。
他招招式式都蕴足了杀气,狠辣至极,划空时隐然发出嘶呼异响,谁知长陵丝毫没有回退之意,面对徐道人剑风之快自然应接,她的剑鞘有如秋风扫荡落叶,快而不厉,巧而不阴,有几回甚至越过长剑触到徐道人的胸口,都是及身而止,未有伤人之意。
在场众人都是自幼习武之人,比剑至此已是高下立见,长陵动了两圈心中不悦已消减大半,她是当世高手,自然不会对一个实力悬殊之辈咄咄逼人,于是将剑鞘一收,道:“我不和你打了。”
角落处的余平再次听到这话,瞬间明白她方才话意——她哪里怕他,根本是不屑和他打!
只是徐道人却没有这等觉悟。
他堂堂太虚门长老,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让一个雁国小妖女耍的团团转,这事要传回去,他还有什么颜面在江湖立足?!
念及于此,徐道人鼓起平生之力,提剑朝长陵疾刺而去,长陵眼睛眨也不眨,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像是找准了一个角度徒然将剑鞘向后一送,但听“嗤”的一声,徐道人的剑身居然恰如其分的被合入了长陵手中的剑鞘之中!
不等徐道人反应过来,长陵手腕一抖,倏忽间,长剑脱离徐道人手中,剑身连着鞘翻转上空,继而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远远的哐当落地。
防盗章直到长陵催着看他,他才后知后觉的扶着铁骷髅,慢慢将其从自己的脑仁上掀开。
昏暗的微光中,一缕微卷的额发垂下,那是一张轮廓深邃的面容,只是那双浓得化不开的眼透着一股温和,在北雁,这长相算是清隽的了。
长陵一讶。
她不是没见过样貌俊秀的人,昔日越长盛、付流景,哪个不是潇洒俊逸之辈?
只是原本一直把明月舟想象成是那种粗犷疏狂的北方汉子脸,出乎意料的是面具下藏着这样一副风姿独秀,免不得有些惊诧。
他看去才二十四五岁,长陵将睡了的十年岁月往自己身上一叠,像是招呼个小弟一样对他笑了笑,“你长得倒还挺好看。”
以往在军营招兵时长陵也常常这样措辞,诸如“哟,你生的真俊”“小子你看上去挺壮实”等等,从未有人觉得不妥,那时她是个男的,男人与男人之间调侃几句,除了断袖的没人会往歪处想。
但她此刻是个女子。
尤其在明月舟看来,还是一个又貌美又虚弱的妙龄女子。
这样的女子贴在自己的怀中仰头望着自己,朝他嫣然一笑更直白的夸耀他的样貌……简直把他砸出个灵神出窍。
明月舟不自然的别过头去,他心头绳兜了千百个圈,硬是没接下话来。这山缝之中光线昏暗,长陵也瞧不见他涨红的脸只看他呆站着不动,皱眉道:“面具都卸开了,你还愣着做什么?”
“啊?”
长陵一度觉得跟着个这么迟钝的队友多抵是求生无望了。
幸而墓王堡的兵比他们想象的要来的更缺心眼,他们闭着眼抓了个落单的小兵,点了穴扒了衣再套上铁骷髅将他往山里一放,惹得一大拨人追着喊打喊杀,也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逃之夭夭了。
两人不敢懈怠,出了鹿鸣山后继续一路奔往东去,待夜色降临时已越过两大高山,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域内,才坐下身来歇歇脚。
连日逃亡两人皆是滴水未进,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长陵就着草丛仰面躺下,她浑身每一寸都累的找不着知觉,明月舟见她是宁肯饿死也不愿动弹的架势,自己撑着残病之躯去找水,又顺手打了两只野兔,回来时发现长陵睡着了。
这荒郊野岭走兽横窜之地,她居然能睡得着?
明月舟忙找了些干草替她盖上,他一边烤着野兔一边偷瞄着长陵的睡颜,看着看着,嘴角莫名的牵动起来。
明明寒夜露重,满身疲倦,不知何故心暖若融。
长陵小憩片刻,闻到了肉的香味,睁开眼来便看到明月舟望着两只兔子抿嘴偷笑。
“你笑什么?”
明月舟扭过头见长陵醒了,猛地咳了咳,“……咳咳咳,要不要吃兔子?”
她毫不客气的接过其中一根,见肉未熟透,跟着一起烤,明月舟拿起身旁的破酒壶,“水。”
长陵是真渴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捡的?”
“嗯,就在溪边。”
“那估计离村镇不远了。”
长陵专心致志的盯着兔子看,时不时拿起尝一口,烫了手不慌不忙的吹一吹,这些小动作在明月舟看来极是灵动,“你不像流犯,何以会在墓王堡内出现?”
“不小心落了水,”长陵转着手中的棍条,“顺着水流飘进了墓王堡。”
明月舟惊讶的眨眨眼,“那你……家在何处?”
“没有家。”
明月舟见她不愿多说,话音一转,却是闷着声,“你……为什么要救我?”
长陵咬了一口兔子肉,嚼了嚼,觉得味道不错,“你姥姥救了我,她要我带你离开,我自无推拒之理,所以,你也不必惦着还我的人情。”
看她话中透着随时可以一拍两散的意味,明月舟颇有些不是滋味,“那在鹿鸣山时你为何不走?”
长陵似乎怔了一下,“那是因为……”
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在牢中听到了他与那人的对话,因她自己也死于阴谋之下,心中厌极了这些毫不光明磊落的段数。
长陵懒得回答他的问题,她偏头看了明月舟一眼,看到他左耳的耳垂上圈着个耳环,不禁笑了一下。
这下轮到明月舟莫名其妙了,“你笑什么?”
长陵用指尖一比,“你一个大男人戴耳饰,还不许人笑的?”
明月舟脸刷的一红,“此乃雁国的成人礼节,许多人都有的,你没听过?”
“我又不是雁人,”长陵嚼着肉:“不过你这耳环倒是挺好看的。”
明月舟被盯着不自在了,索性将耳环摘下,“要是喜欢,拿去就是。”
她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一声,“我连耳洞都没穿,拿着也无用。”
“此物既可做耳饰,也可以戴在手上做指环。”明月舟眼神飘了飘,把耳环塞入她掌心,“当是还你人情了,你收着吧。”
只是这一下简单的动作,他的手心里都沁出了一层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