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梳理(上)

宰执天下 cuslaa 4214 字 9个月前

包永年用袖子拂去石凳上的松针,坐了下来,“为何?”

文煌仕道:“五叔祖刚走。”

“安国五叔来过了?!”包永年惊讶,上下一看,“怎么,被教训了一通?”

“嗯。就刚才。”

服侍文煌仕的伴当给包永年倒来一盏凉汤,包永年端起杯子,边喝边问,“你是被他抓回来的?”

文煌仕头枕着手臂上,烂泥一般的毫无形象,“他来找我,不见人,然后就知道我去都堂了。”

“是都堂门前。”包永年更正道。

文煌仕的嘴角微微抽动,对包永年强调的内容很是不满,拍着桌子自暴自弃的叫了起来,“是啊,没资格进都堂里面,只能在门前!”

包永年眼神冷淡,文煌仕叫嚣了两句,看见他的眼神,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滚,不说话了,没精打采的趴了下来。

包永年放下杯盏,“今天的报纸你也看到了,据说是京师内外七十四家报社同时刊文,你有什么想法?”

文煌仕脸侧着,稍微抬起了一点,露出纯真的笑容:“都堂慌了?”

“罢了。”包永年将脸一板,起身冷道:“文煌仕,好自为之。”

文煌仕一下蹦了起来,拖住包永年,“延之,延之表叔,息怒,息怒!”

包永年只是佯怒,顺势坐下,“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文煌仕闷闷的坐着,紧紧抿着嘴。

包永年不催他,安静的喝着凉汤等着。

院外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叫了多久,突然才听见文煌仕的声音,

“我乃文氏子,自幼被父祖教诲,当习圣学、守道德、忠心事君,日后不可辱及曾祖清名,更要用心为官,以光大介休文氏一门。可如今纵然曾祖父旧德尚能荫庇家族,可诸祖、父无一得列高位,一旦曾祖父登仙,文家倾覆就在眼前。”

外人面前文煌仕不敢乱说,不过包永年是包拯包孝肃的长孙,其叔包绶娶了文煌仕的姑祖母,方才过来教训他的五叔祖还是包拯的外甥,包文两家素相亲近,累世姻亲。他跟包永年交情又好,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所以你就跟那帮人混在一处了?”包永年冷声道。

“那该怎么办?!”文煌仕拍案怒吼,“如今洛阳城中,富家出尽风头。王氏也不遑多让。就连程家,区区一寒薄门第,竟然也出了一个三十岁的通判。可我文家呢?!曾祖父九十寿诞,巴巴的派我八叔祖送了请帖去,却连区区一名贱役商贾都能推说无暇造访,不是韩冈主使,他冯从义能有那么大的胆子?”

说到恨处,他狠狠的一脚踹倒了石凳,刚刚从房里跑出来的伴当,被他的眼神吓得又跑了回去。

文家从来就不是死硬派,五代时尚是敬姓,之后为避翼祖讳才改为文姓。连姓氏都能改,还有什么立场会坚持到底?

文彦博早就想和解了,九十岁的人了,能不为子孙考虑吗?

但章惇和韩冈根本就不理会文家,反而对富家很是看重。富弼的几个儿子最差也是宫观副使了,孙子辈出了个富直方,现如今在两浙明州做知州。洛阳的几条支线铁路,富家总能占到最大份额。韩冈的嫡子甚至与富弼孙女还有婚约在,朝堂中有韩冈作保,富家在洛阳风头一时无两。

任谁都知道,章韩如此做法,是明摆着将文家吊起来打,给世人做个榜样。

文彦博离开朝堂有二十年了,门人散尽,走狗也不剩几只,如今只剩下一个太师的名号。文家内部也明白,章惇、韩冈并不想直接对文彦博下手,毕竟已经无法造成任何危害了——那个人畜无害的笑话,到现在还在传——甚至于该有的礼遇一点也不曾短少过,可文彦博故去之后呢?莫说议政了,连一个亲民官都没有,文家的门第如何维持?文彦博八子三十九孙,曾孙也有二十多了,看着热热闹闹,可转眼就会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文氏已经被逼到了绝境,”文煌仕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要么等曾祖父登仙后,都堂将文氏赶尽杀绝,要么就是死中求活。”他脸凑到包永年近前,眼瞳中满是狰狞的血丝,“延之你说,我该怎么做?”

“不。”包永年冷静的说道,“明明还有活路,却还要往死路去。你们根本不需要死中求活,只是你们不愿意而已。”

近两天的国子监比平日要安静许多。

包永年挎着一只藤条小书箱从图书馆出来,沿着回廊径直向外。

攀缘在回廊藤萝翠绿如荫,回廊外的几株梧桐也是亭亭如盖,距离梧桐不远正是监中南湖,南湖湖水清澈,荷叶下有鲢鲤梭巡。湖边一座凉亭,亭作五角,凉风自湖上来,穿过五角凉亭的廊柱间。

天热的时候,回廊中、大树下、南湖畔、凉亭里,总少不了纳凉的学生,或读书,或休憩,或高谈阔论,人满为患。

但今日包永年现在一路走来,看见的学生较寻常少了一半,甚至更多。

眼见于此,包永年也不禁摇头叹息。

走过回廊转角,迎面一名学生,同样是挎了一只藤条小书箱,走得脚步轻盈。

包永年看见他,停步拱手,“孟康兄。”

“延之。”来人回了一礼,笑盈盈的近前,“恭喜延之,贺喜延之,前天月考的成绩出来了,延之这一回可是列名榜眼。”

包永年微微而笑,拱手道,“同喜同喜。”

孟康惊讶之色溢于言表,瞠目问道,“成绩是刚刚出来,我是从助教那里过方才得知。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包永年回以微笑,但笑而不言。

他这位同学的脸上都写满了春风得意,让他如何不知?

孟康问了两句,见包永年依然笑得神秘,不追问了,泄气道,“地里鬼就是地里鬼,都瞒不过你。”他又看了一看包永年的装束,皱眉问,“馆中没空位了?”

“还有一多半。”

孟康又惊讶起来,上舍之中,包永年或许算不上最刻苦的,但也绝对能排在前十,没有课的日子里,往往在图书馆中一坐就是一天。

“那你怎么就出来了?”孟康问道。

包永年摇摇头,“气氛不对,就出来了。”

“都没心思读书了?”

包永年又是笑了笑,冷笑。

第一天时候,只有几十人出门,其中一半刚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老老实实的参加考试。

第二天见昨天出去的同学没事,立刻就有一百多出去,再回来时就变得十分兴奋。

等到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三千外舍生出去了有四分之一,呼朋唤友,成群结队。

到了今天,眼见着就少了一半人。

外舍生中,有望通过内外试,入朝为官的为数寥寥,无心读书的不在少数,一点引诱就跑出去了。内舍、上舍的学生则希望就在眼前,暂时还没多少人敢出去凑热闹。

可就算没有出去,还留在监舍中的学子,大多也无心读书,多是在交头接耳。

包永年在图书馆中,就是觉得太聒噪,才准备回去看书。

“这些人。”孟康摇头叹息,“旷课可是要背处分的。”他阴阴的笑了笑,“何判监就等着大开杀戒了……要不然他就该拦着了。”

包永年静静点头,能对自家亲戚说的话,对仅仅是同窗的孟康是不可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