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王殊的声音,“都监。”
秦琬偏过头,半开玩笑的道,“知寨有何指教?”
王殊一本正经的问,“是不是结束了?”
秦琬眯起眼睛,瞅着远方,辽军骑兵已经撤回了出发地,战场上一时恢复了平静,就连炮声都停了下来。
他摇摇头,“说不准。还是多站一会儿,免得辽人以为我怕了。”
辽军攻击脱节是真的,但这脱节到底是水平问题,还是另有打算,那就不好猜测了。
不过辽军白天会大规模进攻的可能性并不大。
天门寨中有一个第一流的火炮指挥官,使得城中的火炮能单方面发话,任何规模稍大一点的进攻都不得不冒着被火炮击溃的风险,这肯定是辽人所不愿意去做的。
也要多谢辽人的小算盘,这万多名受难的百姓,总算都救了出来……
“都监。”秦琬的亲兵叫着他,“羊马墙那边有人过来了。”
秦琬回头看向羊马墙中,远远的过来了一队人,能看得见在墙头上露出脑袋的就有百多个。走得近了,就发现是一群蓬头垢面的难民。男女老幼都有。
这些当是没挤进其他三座瓮城的,看到他们,秦琬自得的心思又淡去了。
旷地里,河水中,百姓的尸骸放眼皆是,粗粗一数都有上千人了。保、广、安三军州,惨死在辽人刀下的百姓又何止万人,身为定州路都监,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值得自傲的。
暗叹一声,秦琬吩咐道,“好生检查,若无奸细,就放进瓮城中。”
负责防守这一段的军官,远远的就拦住了他们。前面就是都监秦琬所在的地方,又是阵地,岂容闲杂人等干扰?就是要放他们进去,也要先确认不是辽军的细作。
……………………
领头的就是申明,在羊马墙中走了个来回,脸色越发衰败。
手里还是紧紧的抱着方才救上来的婴儿。
婴儿裹在蜡烛包里,包裹皮上绣了两条金鱼戏水,鱼儿绕着莲叶摇头摆尾,活灵活现,仿佛是直接游到了包裹上,即使是外行人看了,也知道这手艺不简单。
“娃儿她娘呢。”负责检查的军官拨了一下蜡烛包,问道。
申明木然道,“死了。都死了。”
看见一张心如死灰的脸,足以脑补出他的遭遇了,军官叹了一口气,“可怜!”对士兵说,“看看有没有带着兵器,没有就让他过去。其他人,有相熟的亲友邻里,能作保的就先进。”
“官人,俺们是一起的。”旁边一个瘦小汉子立刻就指着申明叫道。
军官转头看申明,申明点了点头,“是一起的。方才还一起救人来着。”
立刻有好几个人一起作证,有男有女,还以女人居多。都是没力气挤进瓮城里面的,听到城头上的话,又抱着希望到西门这里来。
“好男儿!”军官赞道,大力拍着瘦小汉子的肩膀,“好了,你也进去吧。”
瘦小汉子跑到了申明的旁边,笑着谢过,他肚子上的包裹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申明两人被一名士兵领着,贴着墙走,远离正在桥上的一众官兵。却还被几十只警惕的眼睛盯着。
城门就在眼前,申明已经往里踏进了一步,而瘦小汉子却转回身,跪下来向桥上的大旗磕了一个头。
申明得到提醒,也跪了下来,向着大旗磕了一个头。
大旗下,有两人身上的甲胄与普通士兵截然不同,其中一人腰围八尺,看肚子就知道是大将。他回头见到申明两人磕头,就跟身边的同伴说了两句,叫来一名士兵,把先跪下来的瘦小汉子叫过去了。
申明欣慰的看着他新认识的朋友被带到两位将军面前,觉得要是这个朋友能被天门寨的将军看中就好了,他是个好人,做了好事,当有好报。
。
轰!
轰!
一声巨响,四门虎蹲炮,几乎就是同时射出。
数以百计的黄豆大的铅子离膛而出,一层铅云笼向冲在最前的几名辽骑。
最近处甚至不到十步,正是霰弹威力最大的距离。
脆弱的血肉之躯在金属风暴中毫无抵抗之力,铅子分割血肉,一朵朵血花绽放,留下了一个个血洞。
战士和战马轰然倒地,巨大的冲力让他们还继续向前滑行了一段,一直冲到了炮口前。
浑身冒血的战马,在面前挣扎哀鸣,浑身冒血的辽骑也在面前翻滚。冲在最前的那名辽骑,之前也最是模样嚣张,现在则满身满面的血,翻滚着将白石桥面染得一片血红。
铅子虽多,威力却不甚大,被命中的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一般战场上都是只伤不死,直到战后,才会在铅毒病中辗转反侧,最后一命呜呼。但是迎面挨了这一记,肯定是站不起来了。
虎蹲炮一击功成,最前面的七八骑完全崩溃,稍后一点的一排骑手,每人都吃了几个铅弹,疼得战马人立而起。
还算宽敞的石桥桥头,一下子就被堵上了。最前面的十几名骑手,本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让他们冲入战阵,立刻就能喧宾夺主,秦琬也只有狼狈而逃,可现在他们却成了障碍。
紧随在后的辽骑,不得不慢了下来,试图避开前面挡道的同袍。只有几匹马的骑手马术高超,如风一般穿过桥头,在倒下的人马面前高高跳起,越过了地面上的伤员和残迹。
四支虎蹲炮组的十六名成员,此刻再来不及发炮了。按照事前的命令,他们早一刻就丢下了他们的武器,没有再试图发射,而是飞快的翻身跳进了河水中。但炮手临走的时候,不忘用铁钎扎上一下还在哭嚎着的敌人。
辽骑勇往直前。胯下雄壮的战马,以千斤之力撞开了虎蹲炮组,冲上了石桥中央。
在他们的面前,是六排黑洞洞的枪口。
秦琬冷冷看着敌骑,估算着距离,当战马落地,他用力吹响了口中的木笛。
半身用钢铁包裹,胯下的战马五尺多高,骑手的面容只能仰头上望,高高举起的长刀更是让人心头震颤。
数百斤的重物带起一阵恶风,迎面冲来时,许多宋军战士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但听到木笛声后,却下意识就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一串枪声响起,火药的烟雾弥漫在石桥之上。这群被吓到了的士兵,却完美的执行了秦琬的命令。
一名辽国勇士正挥舞着马刀,冲向宋军的阵列。闪闪发光的半身甲,来自大辽太子的赐予,在部族中为他吸引了数位妙龄少女的青睐。今日这一套平时被他擦得锃亮的胸甲,也为他吸引了一枚子弹的热情。
远远超过虎蹲炮中霰弹铅子的威力,击中了坚固的胸甲。柔软的铅弹在胸甲上变形碎裂,将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完整的传输到了甲胄。胸甲随即歪曲变形,又将破坏性的力量输送到胸口。这一位勇士的胸骨,顿时就如同重锤夯过,碎成了数片,心脏也像大手捏过,变形破裂。
勇士倒飞落马,口喷鲜血,还在半空中,就已经没了呼吸。
他身下的坐骑,也被数枚子弹击中,巨大的动能,直接将战马巨大的前冲惯性抵消大半。子弹命中处的血肉,直接化为肉糜。前面挨了霰弹的战马还在惨嘶,而这一匹却已经倒毙当场。
能够容纳四辆马车同行的桥面,也能容纳八匹挽马平静的并排行走,但换作是战斗时的狂奔,两三匹就已经嫌狭窄,七八匹集中突击就已经要冒着自相冲撞的巨大风险。
如果是上京道中不肯顺服的部族,十几骑全副武装的具装甲骑,冲过对方的战阵,就像热刀切过生牛油,毫无阻碍的就能一分为二。
但遇到了武装更加完备的宋军军阵,却如撞到了铜墙铁壁,一个个头破血流。
已经不可能冲上去了,十几匹已死将死的战马将桥面堵得严严实实,一个个大辽勇士只剩下挣扎的力气。冲锋的道路上,挡路的障碍全是袍泽的尸体,比宋人用鹿角布满桥面还要让人丧气。
……………………
宋人就堵在桥上。
遭受迎头一击的契丹骑兵,又试探的攻击了一回,还没上桥头就被击溃了。最后不得不又丢下十几骑,在城头炮火的欢送下狼狈而去。
一口气损失了五十多人,对仅仅三百人的队伍来说,是一场极为惨痛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