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田腴在教学上更出色一点,加之他编修过的著作,比邵清还多了一个《幼学琼林》,所以被韩冈推荐到天子身边,负责教授自然科学方面的课程。
一个已经成了路一级的监司官副职,一个是天子身边人,不论哪个都是让成千上万官员羡慕不已的好差事。不过这些差事,也都不是轻松的活。
“腴为侍讲,万一失职,免不了要为天下人斥骂。”田腴叹道。
“诚伯安心,天子如今年幼,再大一点,会有所改正的。”
“……但天子已经不小了。”田腴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道。
韩冈本还在微笑,只是看见田腴的神情,忽然感觉不对,神色一下郑重起来,沉声道:“皇帝还小,还得过几年才是。”
田腴摇了摇头:“女子二七而天葵至,但并不是人人都是在十四五来,有十一二,也有十七八。”
“皇帝的身边,太后都安排了老成的人服侍。”
韩冈觉得,如果当真有这方面的事发生,怎么也该有些消息传出来。
“这宫里免不了有坏了心的人,不顾皇帝的身体,想要得到些好处。离天子大婚的时间,也没有多久了。”
韩冈忽然抬起眼,盯着田腴,田腴的视线没有避让,与韩冈对视着。
皇家嫁娶,基本上都是在十四到十七岁左右。
仁宗大婚是在天圣二年十一月二十一,论周岁是其十四岁半。若以其为例,赵煦大婚差不多还有三年的时间。就算拖长一点,也不可能超过十七岁。
照常理,年内,天子就要大婚。之后,到底是如章献明肃皇后故事,一直垂帘到她撑不住为止,还是请其撤帘,让天子亲政,都是一个问题。
所以连天子大婚的相关事宜,现在还没人敢说出口。太后的权威是一条,天子的身体状况也是一条,让人必须细加思量,否则站错了队,性命或许无忧,但前途就不用再费心了。
田腴现在提到大婚,也不免让韩冈多想一层。
不过他也了解田腴的为人,想了一想,道:“等我与太后说一说吧,如果当真有事,尽量悄悄解决。天子年幼失怙,又出了那等人伦惨事,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田腴沉沉的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
一个人的经历,会影响到他的性格。没有哪位朝臣不担心小皇帝的性子,田腴如此忧心忡忡,也是这道理。
等田腴走后,韩冈没有再见客,在空无他人的书房中,静默了良久,忽而洒然一笑。
当天下成百万的幼子开始学习自然科学,一个小孩子的叛逆又能做得了什么?
大势既起,总是贵为天子,想要阻拦,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抬手将桌上《幼学琼林》的手稿拿了来。
有这个空,他还不如多校点一下修订稿,再多考虑一下大理的战事。
。
“陛下是不是累了?”
听到侍讲田腴带着提醒的询问,赵煦坐直了身子,开始变声的嗓音有些尖利,“没有!”
用教鞭指着挂在黑板上的地图,田腴忍不住暗暗一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上到自然地理等有关气学的课程的时候,赵煦的精神就经常性的神飞天外。
这其实是一件很稀罕的一件事,为什么天子会那么喜欢经筵上的课程,而对自然地理和算学不那么感兴趣——虽说喜欢也只是相对,但至少要认真得多。
田腴过去曾经接触过很多开蒙不久的小孩子——包括他自己家的,也包括宰相家的——没有一个不对自然地理感兴趣。而经书,则几乎人人视为苦差。至于算术,普通孩子都一样觉得头疼,不喜欢这门课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若说这其中没有缘由,田腴怎么会信?多想一想,就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讲学在睿思殿的偏殿中,入秋后气候宜人,殿中门窗大开,穿堂风吹过整间殿宇。但御桌左右,都隔着一扇屏风,不让屋外的凉风直接吹到赵煦的身上。
小皇帝的脸庞遗传了他的父母,清秀,但下巴略尖,并非世人称道的方面大耳的福相,身子也比同年人削瘦,看着肩膀就窄,旁边陪读的小内侍差不多年纪,但比皇帝就要强得多了。内侍的身体通常要比常人虚弱,可皇帝却连内侍都不如。
小皇帝先天胎里就体弱,每日补药不断。同时又遵照医嘱,每天多走路,习练拳脚。但就只是这样,每到换季,都免不了伤风感冒,让御药院和太医局,上上下下折腾上一番。
田腴对屏风遮住了凉风没什么怨言,减少皇帝生病的次数是好事,也能挡着屋外的风景,免得这位学生分心。
讲解沧海桑田变化的地理课程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的算学课程也是由田腴来教授,尽管在数学上,田腴的水平并不算很高,远不如司天监中的一干人,不过给天子教学已经足够了。但皇帝依然兴趣聊聊,田腴所出的一张考卷,竟然没有达到六十分的及格线。
田腴紧锁眉头,从考卷上几道错题来看,皇帝回去后完全没有复习,以前做错的题依然错了,而上一次教授的内容,也同样没有理解。
“陛下,君子六艺,不可偏废。数算乃六艺之一,纵圣人亦要用心。”
田腴的批评很直率。纵熟读经书,也不过是个冬烘罢了,想要经世济用,求实之学必不可少。皇帝若成了冬烘先生,国家日后不知要受多少折腾。
赵煦仰起头:“朕曾听人说,赵普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可有此事?”
皇帝的言外之意,自是半部《论语》便能治天下,《九章》能吗?
田腴心一沉,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话说重了,但随即心思又坚定起来。一点逆耳的话都听不进去,竟然还反驳,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智足以拒谏,辩足以饰非,这样的皇帝,对天下最为危险。
“韩王【赵普】虽不读书,却是太祖谋主,精于谋略,有管、乐之才。为相后读经书,不过是将过往辅佐太祖的阅历,与圣人之言相印证。圣人之言,用于人,教以仁,不明事理,纵能倒背如流,也不能说贯通的。”
赵煦脸上更加阴沉,默不作声,殿中一时山雨欲来。
旁边的内侍忽然扯了一下赵煦的衣角,赵煦回头看了一眼,便咬了咬下唇,低声对田腴道:“侍讲之意,朕知道了。”
田腴暗暗摇了摇头。并非他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只是没办法。
当今天子心中对气学的抵触,尽管他自以为藏得很好,但田腴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